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灶神之妻 | 上頁 下頁 |
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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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的生意怎麼樣?」我有意把話頭岔開,以免這場談話馬上變成對那個住在街另一頭的餅乾店的女人的全面攻擊。 「要命啦!」她說著,指指店裡的存貨。「這麼多生意真把我忙死啦。你瞧,光今天早上,我一個人就幹了這麼多。」 我看看周圍,沒有流行的插花,也沒有標有拉丁文名字的進口貨。我母親打開通向冷藏室的玻璃門,那兒以前是放蘇打水和啤酒的。 「瞧見了不?」她說著,給我看滿滿一貨架用康乃馨製成的別在鈕孔上的花和胸花,全都整整齊齊地按顏色深淺排列成行,有白的、粉紅的,還有大紅的,毫無疑問,是準備今晚給我們大家戴的。 「還有這個。」她接著說。第二個架子上塞滿了乳白色的玻璃花瓶,每一隻都只放一朵含苞的玫瑰、一片棕櫚葉、一些滿天星花。這類插花可以送給動手術住院的親人。當你很久不去探望,不知道病人是否還在住院時,送這類花最合適。我父親剛進醫院那會兒和臨死以前就收到過不少這類花。「行俏得很。」我母親說。 「我還做了這個,」她說著,指指最底下的一個架子,裡面有半打供桌上擺設用的裝飾花,「有些是今晚用的,還有些是為一個退休告別宴會做的。」我母親解釋道。大概是見我臉上的表情一般,為了使我加深印象,她又加了一句,「是威爾斯法閣的副經理訂做的。」 她又領我走了一圈,看了放在花店其他角落裡她親手做的工藝品。沿牆排著許多葬禮上用的大花圈。「怎麼樣?」她等著聽我的稱讚。我一向覺得花圈既恐怖又悲哀,就像扔晚了的救生圈,只能作裝飾用。 「很漂亮。」我說。 現在她把我領到她最得意最驕傲的所在。花店的前半間是整個花店唯一每天能有幾小時透進幾縷陽光的地方,我母親把這裡稱之為「長期訂戶」,裡面栽著黃薛樹、橡膠樹、矮小的灌木和迷你柑橘。這些都配上紅彩帶,或是為開張志喜,或是祝生意興隆的。 我母親一向來總是為這些紅彩帶而自豪,她不寫老一套的賀詞,像「吉祥如意」、「福祿長壽」之類。所有用燙金中文字寫的賀詞都是我母親自己發明的,表達了她本人對生與死、幸運與希望的看法,什麼「頭生子有頭福」啦,「結婚雙喜、三喜臨門」啦,什麼「新店開張、財氣沖天」啦,「健康恢復、指日可待」啦。 我母親聲稱,丁和花店這麼多年來之所以生意興隆,全靠了這些彩帶和賀詞。我想,她所說的生意興隆,大概是指二十五年來回頭客很多。只不過眼下,為羞怯的新娘和輕佻的新郎訂花的越來越少,為病人、老人和死人訂花的越來越多。 她孩子氣似地笑一笑,然後捅捅我的胳膊。「來,帶你去看看我為你做的花圈。」 我大吃一驚,隨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打開通向花店後間的門,裡面黑得像地窖一般,什麼也看不見,只聞到一股葬禮上常有的濃重的桅子花味道。我母親摸索著拉電燈開關線,終於,屋子裡一下子亮得刺眼,一隻吊在天花板上的光禿禿的燈泡來回晃蕩著,我眼前出現了恐怖的美——一排又一排的花圈閃閃發光,全是用白桅于花和黃菊花紮起來的,紅飄帶從花架子上垂下來,整個看上去就像天國的儀仗隊。 我不禁被眼前的一切弄得目瞪口呆,這要花多大的勞動啊!我想像著母親用那雙羊皮般粗糙的小手,忙亂地拉出散葉,穿進鉛絲頭,把每一朵花都紮到合適的位置上。 「這一個,」她指指第一排中間的一個花圈,它看上去和別的花圈沒什麼兩樣,「這一個是你的,我親手寫了挽詞。」 「都寫些什麼呀?」我問。 我母親的手指緩緩地在紅飄帶上移動著,一面用我所聽不懂的中文念著,然後翻譯給我聽,「姨婆大人安息,天堂吉祥。您最喜歡的外甥女珍珠·路易·勃蘭特及外甥女婿同悼。」 「噢,我差點忘了。」我把從三福店裡拿來的那包東西遞給她,「這是洪先生叫我給你的。」 我母親剪斷繩子,打開包裹,裡面一大疊紙錢,想來是燒給姨婆做天堂的買路錢的。 「想不到你還信這玩藝兒。」我說。 「什麼相信,」我母親說,「這是尊敬。」然後她的口氣又緩和下來,「這裡有一億美元紙錢。唉!她真是位好太太。」 「從這邊走吧。」我說著,當我們踏上通向宴會廳的樓梯,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珍珠!菲力!你們來了。」是我表姐瑪麗在喊我。打兩年前她和她丈夫社搬到洛杉磯去以後,我就沒見過她。我們等瑪麗穿過宴會廳擁擠的人群。她直沖向我們,給我一個吻,然後摸摸我的臉,放聲大笑,笑她給我帶來的窘態。 「你看上去棒極了!」她告訴我,然後瞧瞧菲力,「真的,你倆都不錯。氣色挺好的。」 瑪麗比我大半歲,今年該有四十一了。她化了濃妝,戴了假睫毛,頭髮卷成蓬鬆的一團。一條銀狐長圍巾老從她的肩上滑下來,她拉了三次,然後笑著說,「杜給我買了這老古董當聖誕禮物,討厭死啦。」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討厭,既然我們已經進了飯店。但瑪麗就喜歡這樣,她是兩家孩子中的老大,對她來說,顯示自己高人一頭,總是最重要的。 「珍妮芬,邁克爾!」她喊道,打了個響指,「過來,跟姨父姨媽問聲好。」她把兩個十來歲的孩子拉到身邊,緊抱了一下。「來吧,怎麼說?」他們不情願地看看我們,嘴裡咕噥了幾句,勉強點了點頭。 珍妮芬已經長得很豐滿,眼圈用眉筆描過,顯得又小又凶,她的發頂梳成一條條上翹的小辮子,其餘部分軟軟地垂到後背,整個模樣就像觸了電似的。邁克爾的臉開始出現棱角,下巴上全是粉刺。他們不再可愛了。我不知道將來苔莎和克利奧是否也會變成這個模樣,我是否也會以這種目光打量她們。 「瞧他們的模樣,」瑪麗帶著歉意說,「珍妮芬耶誕節剛剛得到她的第一雙絲襪和高跟鞋,她驕傲得很,不再是媽媽的小姑娘了。」 「噢,媽媽!」珍妮芬叫起來,隨即掙脫了她母親的手,溜進了人群。邁克兒也跟著走了。 「瞧,邁克爾長得差不多和他父親一樣高了。」瑪麗說著,驕傲地看著她兒子離開,「他參加了大學三年級的田徑代表隊,教練說他是最棒的。我不知道他從哪兒繼承了高身材和運動天賦——肯定不是從我這兒,每當我去慢跑,回來總是一拐一拐的。」瑪麗說著,放聲大笑。然後,想起她剛剛說的話,忽然收起笑容,在人群中搜尋起來:「噢,杜的父母在那兒,我最好過去打聲招呼。」 菲力緊緊地握了一下我的手,儘管我們什麼也沒說,但他知道我很惱火。「忘了吧。」他說。 「我會的,」我回了一句,「如果她能忘。她總是這樣。」 菲力和我結婚時,是瑪麗和杜給我們當的伴娘和伴郎,因為我倆本來就是他們介紹認識的。後來我懷了苔莎,他們成了我們最依賴的人。大約在七年前,當我抱怨成天感到渾身無力時,又是瑪麗把我推進了健美班。後來,我感到右腿莫名其妙地衰弱,菲力建議我去找杜看看,當時他是一家運動醫學中心的整形醫生。 幾個月後,杜告訴我毛病可能出在另外地方,我當即嚇壞了,以為他說的是骨癌。他向我保證,他的意思只不過是說他技術不夠,一個人查不出來。於是他把我送到他大學時代的一個老酒友,三藩市醫學中心最好的神經科醫生那兒。經過差不多一年的檢查——我自己說服自己,渾身乏力是抽煙引起的,而右腿衰弱是懷孩子時落下的坐骨神經痛——這位酒友告訴我,我患的是多發性硬化症。 瑪麗聽到這個消息歇斯底里地哭起來,隨後又企圖安慰我,但這似乎使事情變得更糟。有段時間,她經常帶幾個按照「剛剛找到的秘方」做的菜來看我,直到我叫她不要帶為上。後來她又裝出輕鬆的樣子告訴我,杜的朋友向她保證,我的病情真的「相當輕」,說話的口氣就像在談論天氣似的。她還說,我的病對我的壽命不會有什麼影響,我到七十歲還能打高爾夫球,而且能打出標準杆數,只不過我得小心,以免體力和情緒過於緊張。 「所以呀,一切正常,」她興致勃勃地說,「而且菲力會待你更好。此外還有什麼可擔心的?」 「我不會打高爾夫球。」我只說了一句。 「我會教你的。」她高興地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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