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灶神之妻 | 上頁 下頁


  我母親用第一華人浸禮教會給的一筆捐款做花店的本錢,我父親生前是該教會的本堂助理牧師。海倫舅媽用的是她在另一家花店工作期間的積蓄,她是在那家花店學會做賣花生意,又是在那裡被解雇的。海倫舅媽自己說,她是因為「太老實」而被解雇的。但我母親猜想,海倫舅媽之所以被解雇是因為她老是替顧客省錢,勸他們買最便宜的花。

  「有時我真後悔婚後進入了一個中國家庭。」菲力聽說我們不得不從聖約瑟的家中出發,去遠在百里之外的三藩市,而且逢週末足球賽交通更加擁擠時,便忍不住這樣說。儘管婚後十五年來,他漸漸真誠地喜歡上我母親了,但對她的不少要求還是有些惱火。再說,從醫院下班後與一個大家庭共度週末,決不是他喜歡的度假方式。

  「你是說我們非去不可了?」他心不在焉地說,一面忙著玩一個剛裝進他的筆記型電腦的新軟體。他按了一個鍵,「成功了!」他對著螢幕喊道,手舞足蹈起來。菲力今年四十三歲,他那一頭粗硬的灰色頭髮往往使人感到難以接近。但這會兒,他那全神貫注的樣子就像一個正在玩玩具戰艦的小孩。

  我假裝也正忙著,埋頭啃一段難懂的文章。三個月前,我在本地學區得到了一個治療語言障礙的門診醫生的職位。我對這份工作基本上還是滿意的,但同時又暗暗擔心可能錯過了更好的工作機會。這些念頭都是我母親塞進我腦袋的。當我把這消息告訴她,說我戰勝了另外兩個申請同一職位的人而被選中時,我母親說:「兩個?就兩個人要這份工作?」

  這時菲力從電腦上探起身,留心我起來。我知道他在想什麼,是在擔心我的多發性硬化症,我們把它稱之為我的「健康狀況」,這病雖還沒有到使我全身虛弱的地步,但使我動不動就感到疲勞。「這個週末將會過得很緊張,」他說,「再說,我覺得你也受不了你的表弟寶寶,更何況瑪麗也要去那兒。我的天,這下可好了。」

  「嗯。」

  「那麼你是非去不可了?」

  「嗯—哼。」

  他歎了口氣。我們的討論就到此為止。結婚多年來,我們已經學會了避開有關我的娘家、我的責任的話題。因為我們的爭吵往往是由這個話題引出的。我們剛結婚的那會兒,菲力老是說我無論幹什麼總愛盲目地擔心和內疚。我則反唇相譏說他自私,我說,人活著有時總得幹一點不痛快或不方便的事。然後他就說,我們非那麼做的唯一理由是因為我已經被娘家擺佈得老是認為別無選擇了,然後又用同樣的方式來擺佈他。

  後來我們的第一個孩子苦莎出世了,一年後我的病情又被診斷出來,於是我們爭論的方式也改變了。或許是因為菲力不但對孩子,也對我,至少是對我的健康狀況,產生了一種責任感。我們不再自以為是地為觀念上的差異而爭論不休,那純粹是個人選擇的問題。這樣有關個人選擇的事情就變得難以處理,像抽煙、吃小牛肉和戴象牙飾物一樣,成了一種一旦上手就難以擺脫的負擔。

  這些日子,我們爭論的問題越來越小,越來越具體——比如,爭論的不是我們對於紀律的不同態度,而是有關我答應多給苔莎看半小時電視的問題。結果,我們的意見差不多總是接近一致——或許是太爽快了一點,因為我們早已料到意見不一致會有什麼樣的後果。

  我們努力使生活變得更輕鬆、更平穩。但我還是時時感到煩躁不安。說實話,我倒還是希望回到從前,菲力和我爭吵,我則為自己辯解,至少自己確信自己是對的。而如今——比方說今天——我真無法斷定為什麼我非得背起娘家的責任。我決不會對菲力承認這一點,但我已經對這份責任感到厭煩了。我不想見到匡家人,特別是瑪麗。每當我和母親在一起,我總覺得自己不得不用全部的時間來避開腳下的地雷。

  所以,或許是因為覺得對不起菲力,或許是因為自己生自己的氣;我一直拖到第二天才告訴菲力,我們得在那兒過一夜——參加杜姨婆的葬禮。

  為了那個該死的週末,菲力和我已經決定早早進城安排好住處,或許還帶孩子們去逛逛動物園。臨走前一天,就我們在哪兒過夜的問題,我們和我母親還來了一番客客氣氣的爭執。

  「你真是太客氣了,雯妮,」菲力在電話裡向我母親作著解釋,「可我們已經在旅館裡訂好房間了。」我在分機上偷聽著他們的談話,心中暗喜。是我叫他打這個電話,並找到這個藉口的。

  「什麼旅館?」我母親問。

  「一家汽車旅館。」菲力撒了個謊,實際上我們是在凱悅大飯店訂了房間。

  「嗨,那太貴了呀!」我母親說,「何必這麼浪費錢呢?你們可以在我這兒過夜的嘛,有的是房間。」

  菲力很有禮貌地回絕道:「不了,不了,說真的。那樣太麻煩了。真的。」

  「麻煩誰了?」我母親說。

  所以這會兒菲力正在我弟弟的房間裡把孩子們安頓下來。以前每當我和菲力要去開醫學會議時,就讓她們待在這兒。說實話,有時我們只是說要去開醫學會議,其實是回家幹活,把孩子在身邊時沒法幹完的家務活幹完。

  菲力決定讓八歲的苦莎睡單人床,三歲的克利奧睡帆布床。

  「這次輪到我睡床,」克利奧說,「外一婆說過的。」

  「可是克利奧,」苔莎解釋道,「你喜歡帆布床呀。」

  「外—婆!」克利奧趕緊喊我母親來給她當救兵,「外一婆!」

  菲力和我待在我的堆滿老式傢俱的房間裡。打從結婚後,我就沒在這兒住過。房間還跟我當姑娘那會兒一樣,沒什麼變化,只不過裡面的每樣東西看上去都特別乾淨:一張雙人床,床腿和床架又粗又重;一張帶圓鏡的梳粧檯,鑲著拐木、橡木、樹疤製成的薄本片和珍珠母。真怪,當初我怎麼會討厭這桌子,現在看起來,它做工精巧,還蠻不錯的。我不知道我母親以後是否肯留給我。

  我發現我母親在床底下放了一雙中國式舊拖鞋,就是每只大拇指頭上都有一個洞的那雙。她什麼也捨不得扔掉,興許二十年後還用得著呢。苔莎和克利奧准又鑽進儲藏室翻箱倒櫃,在舊玩具和廢物箱中執拉挑揀了。拖鞋的旁邊,隨地亂放著洋娃娃衣服、水晶石王后冠和一隻蓋上有「我的秘藏」字樣的粉紅色塑膠盒。她們甚至把我在六年級時自己做的滑稽的好萊塢式明星又掛到了門上,那上面還有用珠子拼出的我的名字「珍珠」呢。

  「老天,」菲力故意用傻乎乎的口氣說,「這肯定比汽車旅館還棒。」我捶了一下他的大腿。他拍打著床上一對很不協調的客用枕巾。這對枕巾還是我們剛從唐人街搬到利奇蒙地區時,匡家送的聖誕禮物,也就是說,至少用了三十年了。

  這時,苔莎和克利奧一路打鬧著跑進我們的房間,嚷著要去動物園。菲力準備趁我到丁和花店去幫忙的時候帶她們去。我母親倒並沒說一定要我去幫忙,只是簡短地提到海倫舅媽早就離開花店忙著準備她的大宴去了——儘管花店裡雜事一大堆,明天又要操辦杜姨婆的葬禮。然後她提醒我,杜姨婆總是為我感到驕傲——在我娘家的詞彙裡,「驕傲」的意思跟「愛」差不多。然後她又建議我或許該早點去,挑個好看一點的花圈。

  「我五點半回來。」我告訴菲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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