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灶神之妻 | 上頁 下頁


  謹以愛意和敬意
  獻給我的母親黛西·譚,
  以及她對我父親約翰(1914-1968)
  和我弟弟彼得(1950-1967)
  的美好回憶。

  §第一章 神仙店

  每當我母親跟我說話,一開頭總像跟我吵嘴似的。

  上星期她打電話給我,劈頭就說,「珍珠啊——你非去不可,沒二話好說的。」好大一會,我才明白她打電話的原由:海倫舅媽邀請一家子去參加我表弟寶寶的訂婚晚會。

  所謂「一家子」指的是匡家和路易士家。匡家有海倫舅媽、亨利舅舅、瑪麗、弗蘭克,再加上寶寶。而路易士家呢,現在實際上只剩下我和我母親,因為我父親去世了,而我弟弟撒母耳現在新澤西。打我能記事的時候起,別人就把我們看作「一家子」,儘管匡家和我們沒有血緣關係,只有姻親關係。海倫舅媽的前夫是我母親的哥哥,在我出生前很久就去世了。

  說起我的表弟寶寶,他的本名是羅傑。但從小全家就叫他寶寶——寶寶在中文裡是「乖孩子」的意思——後來就這麼叫開了,因為他是個哭寶寶,我舅舅和舅媽一進門,他就哇哇大哭,說別的孩子惹他。現在他雖已三十一歲了,大家還是拿他當小孩看,還是要惹他。

  「寶寶?他怎麼又開訂婚晚會了?」我說,「這是他第三次結婚了吧?」

  「第四次了!」我母親說,「上次沒結成,我們送禮後不久就吹了。當然,這次海倫沒說是訂婚晚會,她只說是為瑪麗搞一次大團圓。」

  「瑪麗也來了?」我問道。瑪麗和我不光是表姐妹,還有另一層關係,她嫁給了杜楚,杜楚是我丈夫菲力·勃蘭特在醫學院裡的同學。說起來,十六年前,我和菲力還是經她介紹才認識的呢。

  「瑪麗要來,她丈夫和孩子們也來,」我母親說,「下星期從洛杉磯直飛這兒。來不及買優待票了。買全額票,想不到吧?」

  「下星期?」我一面說,一面找著藉口,「現在通知我們臨時改變計畫好像晚了點,我們本來打算去——」

  「海倫舅媽已經把你們算進去了。在水龍飯店設宴——要擺五桌咧!你們要是不去,一半的桌子都要空著了。」

  我想像著海倫舅媽那樣子,又矮又胖,縮得只有桌子腿那麼高了。「另外還有些什麼人去?」

  「多著咧,都是些大人物。」我母親說「大人物」這幾個字的口氣,好像在提起她不喜歡的人。「當然,她也會告訴人家說寶寶和他的未婚妻也要去。於是大家就都會問她,『未婚妻?寶寶又有新的未婚妻了?』然後,她就會說,『噢,我倒忘了。本來是想給大家一個大大的驚喜的。可別說出去喲。』」

  我母親哼了一聲。「她就是愛用這種方式來讓大家知道這事。所以呀,你得帶上一件禮物,也給她來個驚喜。上次你買了什麼?」

  「給寶寶和他的那位女生?我忘了,大概是一盒糖果。」

  「他們吹了以後,他有沒有送回來?」

  「好像沒有。我記不得了。」

  「瞧!這就是匡家人的作風。這次可別花那麼多冤枉錢了。」

  宴會前兩天,我又接到了母親打來的一個電話。

  「聽著,現在要做什麼都已經太晚了。」聽她的口氣,好像我犯了什麼過錯似的。然後她告訴我,杜姨婆去世了,享年九十七歲。我對這個消息倒並不感到驚訝,我還以為她早就去世了呢。

  「她給你留了些好東西,」我母親說,「這個週末你可以來拿走。」

  杜姨婆實際上只是跟海倫有點血緣關係,是她父親的同父異母姐妹或諸如此類的親戚。但我記得,是我母親一直來在幫助照料杜姨婆。她每星期幫她清一次垃圾;每當收到印著老太太姓名的「百萬美元」賭金獨得券時,她就勸老太太別上當去訂那些雜誌;她還一次又一次地跑加州醫藥衛生當局,為杜姨婆申請老年醫藥費補助。

  多年來,我母親總是向我抱怨,說海倫不幹這些事,倒要她來幹。我母親老是說「海倫,她呀,甚至提都沒提起」。有一次,——大概是十年前吧——我打斷了她的嘮叨,我說,「你幹嗎不踉海倫舅媽說你煩透了,而不再跟我嘮叨呢?」這是菲力教我說的,以這種合情合理的方式,讓我母親明白究竟是什麼使她活得這麼累,以便她採取斷然行動。

  我這句話一出口,我母親竟呆住了,她一臉惘然,啞口無言。打那以後,她再沒向我嘮叨過。事實上,差不多有兩個月之久,她沒跟我講過話。後來當我們之間又開口說話時,再也沒提起過杜姨婆。我想,這大概就是我以為杜姨婆早就去世的緣故吧。

  「那是怎麼回事?」聽到杜姨婆去世的消息,我儘量用平靜中帶點震驚的口氣問,「是中風?」

  「是車禍。」我母親說。

  顯然,杜姨婆直到生命的終點,都是精力充沛、身體康健的。出事那天,她當時搭乘的1號加州公共汽車,為了閃避一輛我母親稱之為「一群瘋小子駕駛的改裝高速車」突然打出的停車信號燈,而傾翻在路邊。杜姨婆一個趔趄,倒在座位中間的過道上。當然,我母親馬上趕到醫院去看她。醫生沒查出什麼大毛病,只發現一些擦傷的青腫塊。但杜姨婆說她來不及等醫生來找出她早已知道的毛病,於是要我母親寫下她的遺囑,吩咐後事,那張用了三十年的有節子的沙發給誰,黑白電視機給誰,等等等等。就在當天晚上,她死於未經查明的腦震盪。海倫本打算第二天去看望她,但已經太晚了。

  「寶寶羅傑說我們應該起訴,要求賠償一百萬元。」我母親說,「你想得到嗎?動這種念頭。杜姨婆臨死的時候,他居然不哭,還想從死人身上賺錢!哼!我幹嗎還告訴他杜姨婆給他留了兩盞燈?也許我該故意忘了這事。」

  我母親停了一會,又說:「她真是位好太太,已經訂了十四個花圈。」然後她又放低聲音說,「當然,每個都給八折優惠。」

  我母親和海倫舅媽在唐人街羅斯巷合開了一家「丁和花店」。她倆是在大約二十五年前動起做賣花生意的念頭的,當時,我父親剛去世,海倫舅媽又丟了工作。花店在某種意義上就成了彌補天災人禍的一個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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