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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不是牢靠的支架(1)


  ——映映·聖克雷爾的故事

  一

  女兒把我安頓在她新房子裡最小的一間屋子裡。「這是客房!」麗娜以標準的美國式自傲說。

  我笑了笑。按中國的思維,客房應該是最好的臥室,她應該把自己的那間臥室作客房才對!但我沒吭聲。她的智力,就像一隻無底的深潭,石頭扔下去,連撲通一聲都聽不見。

  儘管我愛我的女兒,一度她與我共有一個身子,共有一個思維,但她出生了,就像一條魚一樣從我身上滑出去了。從此,我只能站在岸邊看著她滑翔。我必須把我的故事告訴她,這是唯一的一個鑽進她身子,把她往安全地帶拖曳的辦法。

  她這間封閉狹窄的房間,活像一隻棺材。我原該提醒她,這裡無論如何不能作嬰兒室。後來一想,她才不會聽我的呢。而且她早就有言在先:不要孩子。她和丈夫終日忙於應付畫那些永遠有人會建造、也永遠有人會進去的玩意,根本無暇考慮什麼生孩子。有一個我者發不好音的詞,講的就是他們這號人,那個字怎麼說來著?叫「拿酸」,對,「拿酸」!

  一次女兒偶然聽我講了這個詞,當場哈哈大笑。要她還是個小孩子,我一定會為她如此沒有禮貌而給她個耳光,可現在,不行了。如今,我得靠她和她丈夫資助我以應付日常開支。因此有時,我從他們手裡接過錢時,總感到很燙手,可我又有什麼辦法呢?

  我怎麼也弄不明白,畫出那麼一大堆華而不實的房子有什麼用?裡面放的盡是些讓人覺得莫名其妙的玩意。我的女兒很有錢,可她家裡的一切,都是華而不實的,只為了好看,有的甚至連好看都談不上。瞧我床邊這只茶几,一根細腳伶什的黑支架,支著一張沉甸甸的白色大理石檯面。明眼人一看就該明白,這張桌子頭重腳輕,上面根本不可能再置放什麼東西。而這張茶几上,顫巍巍地放著一隻只夠插一朵花的蜘蛛腳一樣細的花瓶。只需稍稍搖動一下茶几,花瓶就會傾倒。真是險乎乎的。

  在這幢房子裡,我看見許多險象,而我女兒卻對此渾然不覺。我對某些預兆,是很敏感的。

  二

  多年以前,當我還在無錫,做一個無憂無慮的小女孩時,我是很厲害的。中國人的厲害,就是潑野而固執。我終日滿臉笑容,對一切都感覺良好,好得聽不進任何其他的話語。小小的我,長得很漂亮,我有著小巧的腳,這令我很自負。我在鋪著鵝卵石的小徑上迅跑,蹦跳,不知磨破了多少雙昂貴的外國小牛皮皮鞋。

  我還常愛散開自己的髮辮,每逢這時,我母親便會搖搖頭責備我:「啊呀,映映,你就像湖裡的落水鬼一樣!」

  落水鬼,是指那些投河自盡的女鬼,她們或為失身或為冤屈而投水,傳說中,她們就是這樣披頭散髮的。我聽了只是一味癡笑。媽很寵我,我長得與她很像,所以她叫我映映,清晰的映象的意思。

  我們家是無錫的首富之一。我們家有幾十間房子,每間房間,都置放著沉重講究的桌櫥,上面裝飾著玉香爐或玉制香煙罐,它們作為房間的點綴,不多不少,恰到好處。可在我,這些玉制香煙罐,不過是一般盛香煙的器皿。有次我和哥哥,就拿了其中一隻五罐,把香煙一倒,就去大街上用它來舀陰溝裡的髒水,希望能從中舀到什麼寶貝,把自己也弄得和市井上的孩子一樣髒兮兮的。

  我們的家十分豪華,絲地毯、古董、象牙雕刻等等,應有盡有。可現在當我回憶起我們老家時,給我印象最深的,卻還是那讓我用來舀陰溝水的玉煙罐,我不知道握在我手裡的是一件珍寶。

  關於我的老宅,還有一件令我記憶猶新的事。

  那年我十六歲,逢我最小的姑母出嫁,家裡賓客滿堂,熱鬧非凡。座上有一位新賓客,是新郎的朋友,他比我的大哥還要大一點,按輩分,我叫他叔叔。他酒有點喝多了,臉膛通紅。「映映,」他嘶啞著嗓子對我說,「你吃飽了嗎?」

  猛一下受到眾人的注意,我有點不好意思,訕訕地向他笑了一笑,心想他大約會拿出些什麼特別的好吃的甜食給我。豈料,他卻捧出只西瓜往桌上一放。

  「破瓜!」說著,他操起一把刀按在西瓜上。只聽「撲」一下,那熟透了的瓜一剖為二,他剛咧嘴狂笑起來,並露出一顆金燦燦的牙齒。滿桌的人都笑得前俯後仰,我窘迫得滿臉通紅,不明白他們笑的什麼。

  真的,儘管我任性,但我卻還純真,我一點也不明白開瓜這一動作,到底隱喻著什麼。直到六個月後我嫁給這個男人的當晚,他喝得醉醺醺地逼上來說「破瓜囉,破瓜囉」,我才明白「破瓜」的含義。

  那是個十惡不赦的壞男人,直至今天,我一想到他就要噁心。我不知道為什麼我要嫁給這個男人?這一切,全是因著小姑母的婚禮而引起的。

  婚宴次日清早,大多數來赴宴的賓客都告辭了,因此到了晚上,我和我的同父姊妹們,都覺得家裡一下子冷清了下來。我們圍桌坐著,邊喝茶嗑瓜子邊聊天。

  我的那些同父異母的妹妹們,是父親的姨太太們生的,而我,是正室所出。我們也談到男孩子們。我的那些妹妹們,對生活中的一切,都無太高的企望,包括對自己的婚姻。

  當她們問及我的擇偶標準時,我只是傲然地回答道:「我一個也看不上。」

  我說這話,並不是因為那些男孩子沒有注意我,我是很知道如何吸引異性注意的,並贏得了他們讚美的。只是因為我一直自視過高,以至沒有任何一個男孩子,我以為是可我心的。

  人的思想有兩種來源,一種是先天的,由父母甚至你的祖先遺傳給你的,還有一種來源於別人的灌輸。不知為什麼,當我在嗑著瓜子時,我又想到前晚,那個大叫「破瓜」的男人。正在此時,窗外一陣大風,把桌上一朵插花的花莖吹斷了。突然我有一種預兆,我將嫁給這個男人了。當這個念頭在我腦中一冒時,我覺得的不是興奮,而是意外,我很驚奇自己怎麼會生出這樣一個預兆的。

  當晚的飯桌上,我就聽見父親與姑母姑夫在談論這個男人。後來好幾次,我在姑夫家的院子裡,發現他在對面他家的院子裡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我。每逢此時,我便也抬眼與他對鬥,不甘示弱。

  我女兒並不知道,多年前,我曾經結過一次婚,早在她出世的二十年前。

  她當然也不知道,那時,我有多漂亮,遠比今日的她要漂亮,不像她那樣,長著一雙鄉下人一樣的橫闊豎大的大腳『和得自他父親的大鼻子。直至今日,我的皮膚依舊細膩光滑,體態纖巧,猶如姑娘。只是在我微笑時,嘴角已刻上深深的皺紋。而我的纖小的雙足,以前得到多少人的讚美,現在,它們卻是腫脹的,腳跟開裂,胼著老繭。而我的一度明亮閃爍的十六歲的眼睛,如今已是佈滿黃斑,呆滯晦暗。

  但我的目力幾乎仍能洞察一切。只要我想知道,我仍可以透過女兒的飯碗壁,看見她還留剩幾顆米粒。

  就在我婚後的某個下午,在風光旖旎的太湖上,我記得似乎就是從那一刻起,我開始愛上他了。他用手輕輕托起我的下巴,撫摩著我的面頰,說:「映映,你有一對老虎一樣的眼睛,在白天,它們養精蓄銳,一到晚上,便成了火眼金睛。」

  我一點也笑不出來,哪怕他是在做詩,這樣的詩句也太蹩腳了。我只覺得心裡,某種希望已搖搖欲墜。當你已將自己的身體與某人連結在一起,而你的心,卻無法與他溝通時,你常會有這樣的感覺。可我多多少少,已開始愛上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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