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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太太的悲哀(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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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來,大太太更是熱衷吃素念佛。吳青為她特地在千佛嶺和泡泉竹林附近買了一幢房子,因此一年兩次,只寒暑兩季,她才回天津丈夫處,忍受種種世俗的罪孽來折磨她的視力。即使回到家裡,她也是只呆在自己臥室內,像一尊菩薩般盤坐著,抽鴉片,自言自語,連吃飯也不下樓。她常常戒齋,或者只吃些素齋。吳青每週只去她房裡一次,通常在午飯前去,然後在那兒喝杯茶,與她閒聊寒暄幾句。晚上,他從來不去打攪她。 這個白日幽靈般的老女人,按理不至會令我母親不安的,事實上,她只是把一切深埋在自己心裡。但我母親則認為她在這個家裡已受盡煎熬,除非她有一幢屬於自己的房子,這幢房子或許不該設在天津,而應該在天津的偏東一點,在北戴河!那是個迷人的海濱地,處處是漂亮的別墅,住著有錢人的遺孀。 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冬日,銀白的雪花寂然無聲地飄散著,稠密地飄積在我們房子四周。母親穿著件翠綠的毛皮鑲邊的綢袍,高興地對我說:「我們將搬到自己的房子裡去了。它沒有這裡大,小小的,卻很精緻,但那將是我們自己的世界,只有楊媽和幾個熟悉的傭人,吳青已經答應我了。」 我們都厭煩了嚴寒冰雪,冷風颼颼的冬日,無論大人還是小孩,都不敢輕易去屋外。楊媽警告我,那樣冷的大風,會把我身上割出千百道口子的。常常聽到傭人們談論著:某商店的後門口,又被一個凍死的乞丐堵住了。這樣的冬天,常有乞丐倒斃在街頭。他們骯髒的身子,覆上一片晶瑩的白雪,每顆晶霜都在熠熠閃光。 因此我們天天呆在屋裡,想出各種辦法來打發這漫長的嚴冬。母親終日翻閱外國時裝雜誌,將看中的樣式剪下來,然後下樓去與裁縫合計。 我不喜歡和三姨太的女兒玩,她們大規範大拘謹就像她們的母親。她們飽食終日,無所事事,只知道呆呆地站在窗前望著太陽升起又落下,僅此而已。楊媽則陪著我在火爐上烤栗子,談天說笑。她有時還會以一種做作的腔調,學著二姨太吊嗓子。二姨太喜歡唱京戲,每次家裡請客,她總少不了要伊伊呀呀唱上幾句,也不管別人愛聽不愛聽。 「二十年前,她曾是山東一個紅歌女,一個很受寵的女人,尤其對那些常去泡茶館的已婚男人。儘管她並不漂亮,卻很聰明妖豔,她的小曲唱得很動人,還配上各種撩撥人心的動作,把那些男聽客廳得癡醉酥軟。吳青娶她,並不是出於愛情,只是出於一種奪魁的虛榮。而她跟從他,也是因為他的財富和那不中用的大太太。 「從一開始起,二姨太就知道如何操縱他的錢財。她知道他怕鬼,而且也知道以自殺要脅是一種十分有效的手段。因此有一次當他拒絕給她錢時,她便假裝吞生鴉片自殺,吳青沒辦法,只好給她一大筆錢。 「她就這樣自殺了好多次,便佔有了這幢房子最好的一間臥室,也有了自己獨用的包車,甚至為她自己的父母,也爭得了一幢房子。 「但有一件事任憑她如何折騰也沒用,那就是孩子。她知道吳青渴望著生個兒子,以延續吳家的香火。因此聰明的她,搶在吳青開口前就對他說:『我早已替你物色好二個合適的太太了,她一定會給你生個兒子的。她還是個黃花閨女呢。』這話倒是真的,只是三姨太相當難看,甚至沒纏過腳。 「三姨太自然從此對二姨太百依百順,兩位姨太太相處和諧。三姨太為吳青生了三個女兒。但吳青卻要個兒子,並以此為藉口又在外邊尋花問柳。於是,二姨太又替吳青找了第四個姨太太,那就是你母親。」 「二太太使了什麼法,才使我媽嫁給吳青呢?」我怯怯地問。 「小姑娘家,別問那些事!」楊媽沉下臉說。但很快,她自己說開了:「你媽呀,實在對這個家太好了。五年前,你父親才去世一年,她和我去杭州六和塔。因為你爸爸是一個有名的學者,而且篤信該塔祀奉的六個美德。因此你母親對著這座古塔起誓,保證恪守婦道,貞潔嫺靜,忍耐和不貪錢財。就在我們游西湖時,我們遇見了一對夫婦,那就是吳青和二姨太。 「吳青立時被她的美貌迷住了。那時你媽真是漂亮,特別她的皮膚,光潔白皙,即使她因為守寡而不能濃妝豔服,但她那種天生麗質的美貌,還是光彩四照。然而在中國,寡婦是低人一等的,她不能再嫁。 「但二姨太很快就設了個騙局。她先設法與你母親接近,然後請她去靈隱寺吃素齋,飯後,又約你母親一起打麻將,直至深夜。這時,她就殷勤地勸你母親就在她房裡過夜。半夜你母親一覺醒來,發現身邊躺著吳青。 「第二天清早,你母親就潸然含淚離去,二姨太卻四下對人訴說,一個寡婦如何勾引了她的丈夫吳青。一個寡婦,她還能怎麼申辯呢?唯一的辦法,就是給吳青做四姨太,為他傳宗接代。你母親回到寧波老家,對著她哥哥叩了三個頭道別,結果她哥哥踢她,她母親唾駡她,並且將她永遠趕出家門。就這樣,你母親當了四姨太。三年後,她生了個兒子,被二姨太收養去了。我也就跟著你媽過這邊來了。」 自從聽了楊媽這番話後,我懂了許多事。 我總算看透了二姨太的本性了。 她經常假裝熱心,陪五姨太去她貧窮的山村老家「擺威風」,然後一轉身,又對吳青繪聲繪色地描摹五姨太娘家人的貧困和粗俗,嘲笑吳青怎麼會被這樣一個窮姑娘所迷惑。 她對大太太關懷備至,為她提供大量的鴉片,並躬身為她裝煙燒煙,我這才明白,為什麼大太太煙癮越來越大,而且身子日益衰弱。 二姨太把我母親的兒子抱在懷裡,當著我母親的臉親吻著他,說:「好兒子,有我這個媽,你這一世將是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將來你長大了,我就把這個家全部交給你,靠你養老了。」 而母親所盼望的那幢房子,終於因為二姨太的又一次自殺,而成為泡影。二姨太以吞鴉片來威脅吳青收回那個許諾。 我真為母親難受,我希望她大聲指責吳青、指責二姨太,也應該指責楊媽——她不應把實情告訴我。母親總應該起來說些什麼……但她沒有,她甚至沒權力這樣做! 舊曆的小年夜,天還沒亮,楊媽就帶著哭聲把我推醒。「快,快起來!」 我睡意矇矓地跟著她來到母親房裡,只見房內燈火通明,她躺在床上手腳抽搐,舌頭麻木。吳青、楊媽、二姨太、三姨太、五姨太和醫生圍在她床邊。 「醒醒吧,媽媽。」我哭了。 「她吞吃了過量的鴉片,」楊媽哭著說,「醫生說,已沒有辦法了。」 四周死一樣地靜寂,唯有那架大木鐘,裡面竄出那個拉小提琴的姑娘,奏出一串重複的令我厭倦的聲響。 母親繼續在作著痛苦的抽搐,我想這時,我該說些令她肉體和靈魂都能安寧的話語,但我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是木頭樣呆呆地站著。我又憶起母親講過的烏龜的故事。她叮囑過我,哭是最沒有用的,我試著吞下自己鹹澀的眼淚,一滴一滴的,但我的眼淚太多,涕淚滂淪的我,終於哭倒在地。 迷糊中,我覺得自己也變成水池裡的一隻小烏龜,成千隻喜鵲在啄飲池裡的水,那些水,全是我的眼淚。 過後楊媽告訴我,我母親是聽信了二姨太的教唆,吞生鴉片作假自殺,結果弄假成真了。不是的,完全不是的,她才不會上這個壞女人當。我知道,母親是真的不想活下去了。她是故意選定小年夜自殺的。死對她,變成一種武器。她把毒藥拌在元宵裡吞下去了。記得她在吃元宵時,還感慨地說過:「唉,人生,究竟是怎麼回事?就是一長串吃不盡的痛苦 元宵把毒藥黏在她身子裡,她無法得救。在小年夜當晚,他們把她停放在過道的一塊木板上,她裝裹得十分豪華,比生前還要奢麗體面,戴著純金和琉璃白玉綴成的頭冠,鞋尖兩端各綴著兩顆碩大的珍珠。 在最後與她訣別時,我撲上去大哭。她的雙眼慢慢睜開了,我一點也不懼怕。我知道她是不放心我。我用手將她眼睛輕輕合攏,心裡暗暗對她說:「我會堅強起來的。」 按習俗,人死後的第三天,靈魂將回來討還宿怨,母親歿于小年夜,她的靈魂,將在大年初一來上門討債。因此那天,吳青很有點神色不安,他戴了重孝,應諾將小弟和我,視為正出,也應諾將母親作為明媒正娶的夫人看待。 我也豁出去了。反正那天,我給二姨太看了被媽踩碎的那串假珍珠項鍊。她的頭髮,就是那天開始變白的。 也是從那天起,我學會了大聲反抗。 三 做人,要振作。 女兒,你不需要什麼精神諮詢醫生。這樣的醫生不是要你振作起來,反而讓你過得更糊塗。實際上,這種醫生就是靠你們這班人的眼淚喂肥的。 我的母親,她吃盡了苦頭,丟盡了臉。她想千方百計地隱藏著這一切,而最後,這一切又匯成壓倒她的更大的痛苦。那就是從前的中國。她們沒有選擇,不能反抗,也無處逃避,一切都認為是命定的。不過現在她們不一樣了,這是最近的中國雜誌上說的,她們翻身了。 那種靠人們眼淚來喂飽的傢伙,再也不敢坐享其成。中國的人民起來趕走他們。 你的精神治療醫生,聽了我這番話後,會說些什麼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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