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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婚的苦惱(2)


  我依舊清清楚楚記得,去年,當他收到我這份聖誕禮物時,是多麼意外又高興。只見他借著聖誕樹上閃爍的燈光,小心地拆開金色的包裝紙,然後轉動著筆桿,仔細地從各個角度欣賞著亡,隨後他吻了一下我額頭,說:「我只有在重要文件上簽字時才用它。」他向我允諾著。

  過去的回憶,令我有如萬箭穿心。我手持支票,呆呆地坐在沙發上,只覺得頭沉甸甸的。我怔怔地看著離婚協議書上的四個X,還有,那些草草地寫在藥方箋上的字跡,兩種不同的筆寫的字,支票的開啟日期。他寫得很小心:「一萬元整。」一絲不苟。

  我默默地坐著,試圖讓自己的心來作出判斷,但後來我就發現,這樣坐下去,坐不出任何主意。我把支票和離婚協議書一古腦兒都收起,放在抽斗裡,那裡我通常只置放一些商家的發票之類留之無用、棄之不舍的票證。

  媽曾說過我之所以這樣拿不定主意,是因為五行缺木,因此就容易聽人擺佈,媽對此十分瞭解,是因為她自己也是這樣。

  「女孩子就像一棵樹。」媽曾經這樣教誨我,「你必須挺起身子,聽站在你邊上的媽的話,唯有這樣,你才能長得挺拔強壯。假如你俯身去聽別人的話,那你就會變得慪僂軟弱,一陣風就把你吹倒了。」

  但她那番話卻講得太遲了,我早已不得不彎屈著慪僂著身子了。因為那陣我開始上學了,我們的老師貝蕾夫人厲害極了,如果你不聽她的話,她那把戒尺就足以令你俯身聽話。

  可我還是很聽媽的話,同時也學會了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

  又過了一年,我又學會了選擇接受最好的意見:中國人有中國式的建議,美國人也有美國式的建議,而一般情況下,我認為,美國式的見解,更合我意。

  麻煩的是,我後來又發現,美國式的見解有一個很大的缺陷,就是它有太多的取向,因此反而容易給搞得昏頭昏腦。這就是為什麼,我總決定不了如何處置我和特德間的關係,我可以有那麼多的取向,而每一取向卻又可以導致一個完全不同的結局。

  比如說,這張支票吧,我懷疑難道真的是特德設下的一個騙局,讓我退卻,不再為離婚而再與他糾纏。如果我收下這張支票,他就會在事後恥笑我,那一萬元錢,把我買通了。悲痛傷感之餘,瞬間我生出一個幻覺,似他送我這一萬元錢,完全是出於對我的關心和愛護,他是以一種獨特的方法告訴我,我對他意味著很多……如是顛來倒去地反復忖思著,直到那張一萬元支票和特德,在我腦中搗騰成空空然的一片空白為止。

  我決心結束掉這場無止境又無謂的折磨,乾脆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算了。剛準備開抽斗去取離婚協議書,我忽地記起了這幢房子。

  平心而論,我真喜歡我們這幢房子,橡木的大門上端嵌著彩色玻璃。陽光可以灑滿我們的早餐室,坐在前廳裡,就能欣賞整個城市的南部風光。花園的佈局設計和園藝,全是特德自己擺弄的。每個週末,他都泡在花園裡,著迷地小心地照料著每一株花,就像美容師為客戶修剪指甲一樣認真小心。

  如今,我透過窗戶打量著我們的花園,大片的百合花,已變得枯萎不振了,沉甸甸的雛菊,因為沒有東西支撐住,幾乎把花千給壓斷了。石板小道的夾縫中,雜草叢生,不過那麼幾個月,這曾是那樣美好的花園,一下子變成一塊荒地了。

  這一片敗落荒蕪的景象,令我憶起曾在一本雜誌裡讀過的一番話:當一個丈夫不再注意修整家中的花園時,說明他正在想把這個家連根拔掉。我已記不清特德最近一次修剪迷送香是什麼時候了。

  我決心給律師掛個電話。當電話那邊鈴聲一響,我又遲疑了,我掛斷了電話:我將對律師說什麼呢?對離婚,我將提些什麼要求呢?——天呀,我甚至在結婚時,都沒想過要提什麼要求。

  我在床上整整躺了三天,十五年來與特德形影相依的生活,令我無法對眼前的問題作一個明確的決定。

  直到第四天,我在昏睡中被電話叫醒,鈴聲響了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我想它一定已響了起碼有一個小時了。我拿起了電話。是媽打來的。

  「你醒了?我給你帶些吃的來。」她的聲音聽起來,像已看見我現在這頹然潦倒的神情似的。可我房裡明明一片昏暗,窗簾拉得密密嚴嚴的。

  「不,媽,」我說,「我現在不能招待你,我正忙著呢。」

  「對媽媽也有忙得不能招待的?」

  「我有一個約會,與我的心理諮詢醫師,我與他約好了……」

  她在那邊沉默了一下,說:「為什麼你自己不說點什麼呢?」她幾乎是以一種痛苦的語調在勸我。「為什麼你不去跟你丈夫說說?……」

  「媽!」我止住了她,覺得幾乎要倒下去了,「請別再提任何挽回我婚姻的話了,我不要聽。這根本是不可能的。」

  「我並不是要你挽回你的婚姻,但至少你自己,也應該大聲說幾句什麼。」她這樣對我說。

  剛掛上電話,它又響了,那是我的心理醫師的助手,那天上午我如前兩次一樣,又失約了,他向我詢問是否再要另外安排一個日期,我說待我查核一下我的日程表後再給他回音。

  五分鐘後電話又響了。

  「你這幾天人跑哪去了?」那是特德打來的。

  我開始不爭氣地動搖了。「我出去了。」我說。

  「三天來我一直在給你掛電話,甚至還去電話公司詢問了這邊的線路有無問題。」

  但我立時就明白,他之所以這樣焦慮,並不是出於對我的關心,只是因為當他急於要了結某些事時,一切令他等候滯阻的,都使他不耐煩。

  「你知道嗎,已經兩個星期了。」很明顯的,他在生氣。

  「有兩星期了?」

  「你既沒去兌支票,也沒把離婚協議書給我。我希望大家都辦得漂亮一些,露絲。為此事,我已找好了一位律師。」

  「是嗎?」

  接下去他氣也不換一口,就道出他的真正目的,那真是比我想像的還要可怕卑鄙。

  他要我簽了名後將離婚協議書還給他。他要這座房子。他要儘快地將一切手續辦妥,因為,他馬上要再結婚了,與另一個女人。

  半天,我才迸出一句:「哦,你和別人在合夥欺騙我!」真是奇恥大辱,我差點要放聲哭出來。

  幾個月來還是第一次,遭遺棄後還是第一次我突然覺得解脫了。得了,沒有什麼再需要優柔寡斷了。頓時,我又覺得一種失重,在一片迷津中,只聽到空中傳來陣陣不可抑制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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