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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女婿拜見中國丈母娘(3)


  性,真是最最捉摸不透,最最變化多端的了。我想,他屬於那種溫存型的男子。確實,在這方面,他真的是溫和卻又笨拙。他常要絮絮問我:「這樣好嗎?我沒傷你吧?……」他對我的動作那樣溫存,那樣注意與我配合默契,我想,他是在潛心維護我的自尊。可他一點也不抑制自己,只是小心翼翼地喚起我的激情,那樣的體貼細緻,就像在發掘一件小小的珍寶。我完完全全向他袒露了自己,赤裸裸的,我這不僅是指我的肉體,也指我個性中最最隱蔽的、不可告人的私處——我完完全全向他袒露了自己。他堅持、唯有在這個時刻,才是人的真正本性的袒露。他容不得我對自己有所遮蓋掩飾,每逢他對此有所覺察時,就會強把我的雙手從眼睛上拉下,然後眼睛對著我的眼睛,喃喃地向我訴著不盡的情話。

  我從沒想到,世上會有這樣真摯的愛情,我對此是很珍視很看重的,我真怕,媽會把它玷污了。我不願意。

  動足了腦筋後,終於生出一個妙計。我為裡奇設計了個計策,以讓他把我媽爭取過來。說穿了,就是讓我媽給裡奇燒一桌好菜,而裡奇,肯定會讚不絕口的,這樣,一切就好辦了。這方面,虧得了素雲姨幫了我大忙。素姨是媽的多年老朋友了,她們形影不離,來往頻繁——我這意思就是,她們暗自一直在不斷攀比和自誇,我,則供給了素雲姨一個自誇的機會。

  那個周日從北部海灘回來,我就向裡奇建議,去素雲姨和坎甯叔家坐坐。素雲姨家與我媽那裡,相隔沒幾條馬路。那已是傍晚時分了,正是素雲姨要準備晚餐的時候。

  「留下吃飯,留下!」她竭力挽留著我們。

  「我們只是走過進來坐坐而已……」我還客套著。

  「都為你們準備好了。看,四菜一湯,你們如果不留下來,吃不了,可浪費了!」

  當然不能浪費。三天后,素雲姨收到了我們的一封感謝信,我寫道:「裡奇說,這是他嘗到過的、最好的中國菜!」

  一天,媽給我打了個電話,說請我吃飯,為了補償爸爸的被延誤的生日。哥哥文森特將把他女朋友麗莎帶去,因此,我也可以帶個朋友去。

  我就猜著她會有這一舉,因為,燒菜是她最拿手的一招,是她的全部才能、力量、智慧的凝聚點和總表現。她一定要竭力證明,她要比素雲姨行得多。因此,赴宴前,我反復叮嚀裡奇,就像教三歲小孩似的:「飯後你一定要對她說,她燒的菜,是你嘗過的最好的中國菜,要遠遠好過素雲姨的手藝。千萬千萬!」

  那晚,我一直在廚房裡陪著媽燒菜,一邊等著瞅准機會,把我們準備在明年七月結婚的計畫告訴她,大約還有七個月的光景吧。媽則一邊忙活著,一邊不忘記數落著素雲姨:「她只會看著菜譜燒菜。我的菜譜,就都在我的手指間。」

  我希望她會談談裡奇。當裡奇按響門鈴時,她強擠出幾分笑容把他迎進來,一邊一雙眼睛將他從頭到腳睃了一通,一定在暗自核實著素雲姨事先對她講過的對裡奇的評價。我等著聽她的評價。

  裡奇非但不是中國人,而且還要比我小好幾歲,更麻煩的是,他長著一頭鬈曲的紅頭髮,鼻子上還佈滿了橘紅色的斑斑點點。他個頭偏矮,結實敦厚,穿著深色的公司制服,看上去彬彬有禮卻不起眼,很容易讓人忽視,就像葬禮上的死者的遠房侄子。這就是為什麼我們雖在同一公司共事,可在第一年裡,我竟一點也沒注意他。但媽卻注意他的每一處。

  我終於鼓起勇氣,在廚房裡輕聲問她:「媽,你對裡奇印象怎樣?」

  她只顧熱鍋快炒她的茄子。伴著陣陣劇烈的油爆聲,傳來她冷冷的話語:「他臉上的斑斑點點可真熱鬧。」

  暫態,我只覺得芒刺在背。「那是雀斑,媽。雀斑代表福氣呢,這你知道的……」我太激動了,聲音也響了起來。

  「是嗎?」媽天真地問。

  「是的。雀斑越多,福氣越好,大家都這麼說的。」

  她想了想,笑呵呵地用漢語說:「怕有點道理。記得嗎?你小時候出過一次水痘,斑斑點點地出了一身,瞧,你福氣不是就來了?在家裡足足躺了十天,多福氣!」

  同樣的,就像在廚房裡我解救不了裡奇一樣,在餐桌上,我也解救不了他。

  他特地買了瓶法國酒。他一點不瞭解,我父母根本不欣賞此類酒,我父母家甚至都沒有酒杯。然後他又犯了個大錯,就是竟連飲了滿滿兩大杯冰鎮酒。

  我遞給裡奇一把叉,他卻堅持要用象牙筷,並且將它操成八字形,就像鴕鳥的兩隻又蠢又笨的八字腳。一次,當他笨拙地夾起一塊濃油涮醬的茄子往嘴裡送時,這塊汁水濃濃的可口之物,竟滑落到他兩腿的岔開處。

  他還拒絕吃綠葉蔬菜。他不以為,在中國餐桌上,拒絕第二筷,是十分失禮的。

  最糟糕的是,他竟批評了我媽的菜,他不明白,這向來是中國式的謙虛。比如,媽端上了她拿手的清蒸排骨和醃菜,這從來是她的精心之作。嘗了一小口後,她便故意抱怨著:

  「哎呀,這菜不夠鹹,淡而無味。」她不滿地搖搖頭,「簡直無法入口。」

  這從來是我們家的慣例:先吃上一口,然後稱讚一番媽的手藝,但這次未及我們開始,裡奇便說道:「它所需要的,就是加點醬油。」然後便順手從調味盆裡揀出醬油瓶,於是,在媽的恐怖的注視下,一注黑色液體倒進了排骨。

  即便如此,我還是希望,媽能發現一點裡奇的善良和隨和,他的幽默和可愛的孩子氣。

  只是裡奇對這一切,卻是渾然不覺。那晚回家後,他還甜嗲嗲地湊上來:「嗯!我與你父母挺合得來的。一切都很好。」完了,便開始像只卷毛狗似地,呼哧呼哧地喘著氣,一心等著得到愛撫。

  我套上睡袍,暗示今晚我沒那份情緒。我又想到剛才裡奇是如何緊緊抓著我爸媽的手搖晃不已,一邊在他們肩頭拍拍就如他平時對待客戶似的,口裡還要沒大沒小地說:「再見,琳達,龔丁,我們會再來看你們的。」竟然對我父母分別叫琳達和龔丁,但除了少數老親,從來很少有人對他們直呼其名。那場景令我回想起來,依舊心驚肉跳。

  「呃,你媽說什麼了?」裡奇問。他這是指我們的婚事。早幾天我曾跟裡奇說過,我要先跟媽提這事,再讓媽轉告我爸。

  「我沒有撈到機會跟她說這事。」我說。那是真話。真的沒有合適的機會。反正媽一會議論著裡奇不會打算著過日子,飲那麼貴的酒,一會又說他臉色不好,顯得太蒼白了,還說蘇珊娜看著很悲淒。

  裡奇卻笑了。「那要花多少時間?只消一句,爸爸媽媽,我要結婚了,不就行了!」

  「你不懂。你不瞭解我媽。」

  四

  那晚,我躺在床上,久久未能入眠。裡奇把一切都攪渾了,糟糕的是,裡奇自己還蒙在鼓裡不知個所以然,可憐的裡奇!我永遠只能是媽手中的一隻棋子。

  第二天早上,我醒得很遲,兩側太陽穴還在作疼。裡奇早已起身,淋浴過後在看報紙了。「早,寶貝!」他向我打了招呼,一邊把玉米花嚼得咯嘣咯嘣的。我匆匆穿扮好,逕自駕車去媽家。

  瑪琳說得對,我真的必須與媽開誠佈公,她不要再對我使手段了,這令我痛苦極了。一路上我越想越生氣,待我刹好車上樓時,簡直有點興師問罪的架勢了。

  是爸開的門,看到我,他頗感意外。「媽呢?」調整好呼吸,我力圖讓自己冷靜下來,爸指指後面起居室。

  媽躺在沙發上,睡得很熟,頭枕著白色的繡花墊巾,嘴唇不再是嚴厲地抿得緊緊的,她的入睡的臉面,顯得十分安寧,似連皺紋都隱去了,看著就像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孱弱、天真無邪。她一隻手臂軟軟地耷拉在沙發邊,所有平時我覺得的那股威嚴和強悍,一下子都消遁了。現在的媽,顯得那樣孱弱、單薄、無助。

  一陣突發的恐怖淹沒了我,她看上去似一個沒有生命的軀體,她死了!我曾一再祈求,她別進入我的生活之中,希望她就在我的生活以外生活,現在她默從了,扔下她的軀體走了。

  「媽!」我尖聲叫了起來,哀衷地哭了。

  她慢慢睜開雙眼,眼皮一抖,她一切力量又都回來了。「什麼事?呵,妹妹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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