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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女婿拜見中國丈母娘(2)


  我雖說不怎麼著急,卻意識到,我必得再有個更激烈的舉動,讓媽不得不首先向我開口。我暗暗決定,再犧牲一次下周的大比賽。這一來,媽總得開口了。因為這次棋賽的發起人是教會的慈善團體,如果我表示拒絕參加這次比賽,那召集方面一定會給她打電話,然後她必會連哄帶逼地要我去參加。

  不料,她那邊還是毫無動靜。比賽時間到來了,又過去了,她依舊按兵不動,連問都不問我一下:「為什麼你不下棋了?」可我卻關在房裡哭了一個晚上。因為我得知,這次比賽的優勝者,竟是那個我接著兩次輕而易舉地贏了他的男孩子。

  我終於領嘗到,薑還是老的辣,我拗不過我媽。但現在,我對這套「鬥智」遊戲也厭倦了,因此,我決定假裝讓她贏算了,就我先開口吧,又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

  「我打算再準備下棋。」我向她表示,想像著她會笑顏逐開,還會詢問我要她做些什麼吃的。

  然而,她只是皺著眉盯著我眼睛看了半天,然後尖著嗓子說:「為什麼要跟我講這個?你以為這很簡單是嗎?今天高興下棋就下棋,明天不高興了,就不下,再過一天興致來了,又下了……你對每件事都是這樣,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一天都要變上好幾遍。」

  「我說了,我這就要下棋了。」我喃喃地說。

  「不行啦!」她猛地一叫,我頭皮也隨之一炸。「沒那麼容易啦!」

  我愣住了,不明白她這是什麼意思。我回到自己房裡,默默對著棋盤上的六十四個方格發呆,計算不出自己下一步棋子究竟該如何走,直到那黑白格子在我視野中重疊混淆起來了,而我也相信,事情終會好起來的。

  天助我也!那晚我突然發起高燒了,媽整日坐在我床邊照料著我,喋喋不休地責備我不該不穿外套就上學去,還喂我她自己濾過的雞粥……真高興,媽又跟往常一樣了。

  可待我熱度退了,我發現,媽真的完完全全變了。在我練習棋藝時,她再不跟著我兜圈子了,她也不再擦拭我的獎品,也不留心報上有無我的名字,更不再剪報加以保存……我與她之間,似生出一堵無形的大牆,每天,我都在悄悄伸手摸索著這堵牆,忖思著它有多高,有多寬……

  就在接下來的另一次比賽中,儘管我已做了很充分的準備,可還是輸了。更令我難堪的是,媽對此還是一言不發,而且好像還帶著一股沾沾自喜的神情,似這一切,都是她一手策劃的成績。

  我恨死自己了。當然,這不是絕無僅有的一次比賽,以後有的是機會。我又開始對棋藝冥思苦想,奇怪的是,那個六十四個方格棋盤對我,一下子陌生了,它們曾有過的對我的默契、感應,那份操縱全域的自信和感覺,蕩然無存,好像我失卻了那根指揮它的魔棍。一下子,面對棋盤,我覺得是那般的無把握,那般的生分疏遠,且人人都看出了我這致命之處!

  以後我雖然還是繼續下棋,再沒那種十二分的自信和極度的良好感覺了。我認真思索掂量每一步棋路,戰戰兢兢地拼著命坐在棋盤前。每勝了一局,我便覺得僥倖和安慰,可每輸了一次,便覺得有一種無際的恐怖把我淹沒了;我已不再是個神童了,我的天才已離開了我,我正在逐漸變成那種十分平庸普通的人。

  直到後來,我連兩次敗在同一個男孩手裡——可幾年前,我常輕而易舉地擊敗過他,這時,我完全停止下棋了,當時也沒有誰對此持異議,那年我正好十四歲。

  三

  當晚,我被媽就那件貂皮大衣挖苦了一通後,便打電話給瑪琳訴苦,瑪琳當即在電話裡說:「我真不明白,你可以叫國家財政收入監視處的人滾開,可你卻不敢對自己的母親說一個『不』字」

  「我好幾次是要開口的,話都湧到喉嚨口了,可給她那麼幾句輕飄飄的,刀子樣割人的話一攪動,我……」

  「那你就乾脆叫她閉嘴!」瑪琳說,「叫她不要再管你的閒事,讓她閉嘴!」

  「你是開玩笑還是怎麼著?」我苦笑著,「叫我母親聞嘴?!」

  「當然叫她閉嘴!」

  「唉,我不知道,在中國的法律裡究竟有無這樣明顯的條例,可是反正,你不能對一個中國母親說閉嘴,那幾乎與謀殺案一樣被視為大逆不道!」

  不過,令我更害怕的是,我不知媽將會如何對待我的裡奇。她將會如何數落他,評價他,讓他難堪……最初她會保持緘默的,然後,會就一件小事講開了,一句又一句,陰陰地,顛來倒去地數著它的種種不是,不時,過一陣,又拿出來溫習一遍,再從頭數落一次,直到他的長相、個性、靈魂都給描繪得面目全非為止。即使我對她的伎倆是早就領教過了,可我還是害怕,害怕一些看不見的真理,會隨著她的話語飛入我的眼睛,改變我自己的視覺,將裡奇從我心目中的出類拔萃形象,變得平庸俗氣,令人不快。

  在我的第一次婚姻中,陳馬文,我丈夫,在我與他私奔時,我才十八歲,他也不過十九歲。在我與他戀愛時,他幾近是完美無缺的。他畢業于羅厄爾,成績一直是班裡的前三名,然後進入赫赫有名的斯坦福大學,並得到獎學金。他打得一手好網球,有著突出的小牛腱一樣的肌肉,在胸前還有一百四十六根象徵陽剛之氣的黑毛。他可以逗得人人大笑,自己則笑得最響最長,他的笑聲極有魅力,色迷迷的。他一周七天,天天都過得快活熱鬧。那時只需他一句「星期三下午」,就足以讓我神魂顛倒。

  就這時,媽警告我了:我看這個傢伙的腦袋瓜裡,已鑽出懶蟲了。他如此熱衷高爾夫和網球,只是為了逃避該盡的家庭責職。他可以趁這工夫,在穿短裙的女孩子大腿上瞄來瞄去,他擺闊地扔出十塊錢給陌生人做小費,然而對家庭,他的荷包卻顯得特別小氣。他寧可花上一整個下午擺弄自己那輛紅色的賽車,卻不願開車陪妻子去兜風。

  平心而論,對陳馬文,我從未恨過,直到現在。但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反而更糟糕,說明我對他的感情,根本已冷漠到無所謂了,連失望和蔑視都產生不了。還未分手時,在夜深人靜蘇珊娜入睡時,我便覺得透心的孤獨。由此我會懷疑,或許是我媽破壞了我的婚姻?

  謝謝上帝,媽的破壞,尚未傷害我的女兒蘇珊娜。雖然當時我差點做人工流產。那時當我發現自己懷孕了,我真的恨死了。我立時把陳馬文揪到浴室裡,狠狠地對他發作了一通。當即我們準備把胎兒打掉。豈料陰差陽錯,我們找到一家反對人們流產打胎,希望給孩子以生的權力的一家診療所。他們當場給我們放了一場電影,就像洗腦子樣來勸說我們。電影裡,我看見即使只是七個星期的胎兒,也已經長著小小的手指。它們的半透明的手指居然還會蠕動。旁白說:它們是在攀附著生命的門框,它們要到人世上來——謝謝他們的電影,我才保下了蘇珊娜!蘇珊娜真正是十分可愛,特別當她彎曲起手指捏成一個拳頭,塞進嘴巴慟哭時,那纖巧的手指,總讓我想起那胎兒的纖纖手指。

  我還是為裡奇擔心。我明白,自己是那般脆弱,我生怕自己心目中的裡奇的形象,會被媽那番信口開河的議論和夾槍帶棒的言語沖毀。因為裡奇深愛著我和蘇珊娜。他的愛是那麼的坦誠和毫不含糊。他對我並無他求,只需我存在,就足夠了。他對我說過,因為有了我,他自身變得更完美了,他說從來沒有一個女人讓他產生這麼一種感覺。這樣的自白,令他作出的種種表示愛情的小把戲,也顯得雋味無窮。比如在上班時,他的職責,是把我所需的資料用釘書機釘好傳給我。通常,資料前總別著一張寫著FYI①的便條。可他則在FYI底部注上他自己的含義——Forever You and I②。公司不知道我倆的關係,因此他得以經常玩這種愛情小遊戲,他這樣,令我十分感動和幸福。

  【①For Your Information,你的資料。——譯者注】
  【②你我永不分離。——譯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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