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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女婿拜見中國丈母娘(1)


  ——薇弗萊·龔的故事

  一

  我陪媽去一家我很中意的中國餐館午餐,希望可以使她散散心,但常常卻成為一種折磨,以不快而告終。

  我們約在「四方」餐館。媽見到我,劈頭就是一句:「哎呀,你的頭髮怎麼搞的?」她不滿地看看我頭髮,用漢語說。

  「什麼『怎麼搞』的?」我說,「我剛剛剪了個頭。」那是羅雷先生特地為我設計的一個新髮型,那種筆直的,前邊是一列濃濃劉海的,兩邊不對稱的髮式,是很時髦的,然而決不新潮。

  「那邊似給砍掉了一截,」媽說,「你該向他們要回你的理髮錢,讓他們賠你呀!」

  我歎了口氣。「媽,我們就太太平平吃一頓午飯吧。」

  她便不做聲了,緊緊抿著嘴巴,眼睛貼著功能表細細琢磨著,然後咕嚕了一句:「這張菜單上,也沒什麼好吃的。」然後,她抬手拍拍服務員的手臂,用手指抹抹筷子,嘖嘖搖搖頭,說:「瞧這油膩膩的,你要我用這來夾菜?」然後,她便用熱茶重新燙過自己的碗筷,一邊勸說我們的鄰座,務必也要學她的樣。然後,又叮囑服務員,湯一定要滾燙的,當然,這個燙,得由她自個的舌頭來做鑒定。

  「你不該這樣嘮叨。」我制止著她。這時,她正在為多付掉的兩元錢與服務員糾纏不清,因為她點的只是菊花茶,而不是綠茶。「再說,如此激動,對你的心臟也不好。」

  「我的心臟根本沒病!」她怒氣衝衝地否定。

  這話不假,醫生們早就聲稱,現年六十九歲的老母親,血壓卻像十六歲的人那樣正常,有如她的生肖馬一樣的強壯有力。她生於1918年,命中註定,她也像她的生肖馬一樣的固執和忠實勤懇。我是屬兔的,1951年生。兔子嘛,顧名思義,自然是不安分的,好動和敏感的,臉皮薄,動作快。因此,我和媽,似命定就是互相沖克的。

  勉強應付過那頓午餐後,我終於硬著頭皮告訴媽:我打算和裡奇·謝爾敦結婚了。我已經準備好,她聽了這消息後,不會給我好臉色看的。

  我的朋友瑪琳曾不解地問過我:「為什麼你要這樣緊張?裡奇並不是什麼端不上檯面之輩,要知道,他好歹也是一個稅務經紀人,與你一樣的稅務經紀人。天呀,她憑什麼那樣挑剔?」

  「你不瞭解我的母親,」我說,「她反正對誰都看不順眼,對誰都能挑出一大堆的不是。」

  「那你就乾脆私奔。」瑪琳說。

  「我和馬文就是這樣的。」我說。馬文是我的第一個丈夫,我高中時就與他相愛了。

  「哦,所以你們出走了。」

  「就是呀。當我媽發現我和他好上了,當下就將鞋脫下劈臉扔上來。正好,這一扔,就把我倆扔跑了。」

  媽其實並沒見過裡奇。事實上,每每只需我一提及裡奇——比如說,裡奇約我去聽交響樂啦,裡奇帶我四歲的女兒蘇珊娜去動物園啦,反正只要我一提及他,媽總要急忙用話把它岔開。

  就我們剛才在餐館等結帳那工夫,我還得小心翼翼地把話題引到裡奇身上:「哦,媽,我跟你說過嗎?蘇珊娜和裡奇倆,可玩得真開心呢。他呀,就……」

  「對了,」媽立時插嘴道,「我還沒跟你說呢,就是你爸,醫生們說,可能要先做個造影手術。不過,現在沒事了,他們說不必了,那只是因為腸道秘結的緣故。」看吧,我還有什麼話好說呢?我甘拜下風。

  我付了賬,一張十元票面和三張一元的,媽一抬手,將那一元的三張鈔票嗖一下持下,然後摸出十三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將它們放在盤裡,隨後幹乾脆脆地說:「沒有小帳!」完了,便回頭對我得意地一笑。但趁著她去洗手間的當兒,我還是悄悄地塞給那個服務員一張伍元鈔票,他會意地對我點點頭表示感謝。

  「臭死了,臭死了!」媽皺著鼻子出來了,一邊輕輕推推我,塞給我一包面巾紙,「要嗎?」她從不用外邊的手巾紙。

  「我們分手以前,去我那邊轉一轉吧,很快的,我只是給你看些東西。」

  媽已有好幾個月沒上我家了。還在我上一次結婚時,她常常隨便來訪而不事先給個電話或打個招呼什麼的,直到有一次,我實在忍受不了,就向她提議,如果她什麼時候想上我家,至少應該事先打個招呼。從那以後她再不上我家了,除非我向她作正式的邀請。

  因此打她一進門,我就留心看著她的反應——離婚後,我還是住在原來的公寓。那時,一度有太多的空餘時間,可以將居室收拾得井井有條。直到今天,我的家又充滿了生活和愛的氣息,因此,又重複現出一片淩亂:過道上亂丟著蘇珊娜的玩具;起居室裡,養著一條四須淡水魚,那是裡奇的寵物;咖啡桌上,兩只用過的髒酒杯還來不及洗;還有一架內臟被掏空了的電話機,那是蘇珊娜和裡奇有一天為著要研究聲音是從哪發出而拆下來的。

  「去後邊看看,」我說著,繼續把她往裡邊引,直到後間臥室。我的床都沒有鋪好,梳粧檯的抽斗半開半合著,露出男人的短襪和吊帶。媽的腳,不是踏到了運動鞋,就是踢著了蘇珊娜的玩具,或者是裡奇的便鞋……

  媽的臉鐵青,痛苦地扭歪著。

  現在,她不得不正視這麼個現實:我和裡奇已經同居了,這是一件很嚴重的事,她再也不能裝聾作啞了。她一定要說一點什麼的。

  我從壁櫥裡取出一件貂皮大衣,那是裡奇送我的聖誕禮物,這是我收到的禮物中最最奢華的。

  我披上皮大衣自我欣賞著,一邊訕訕地說:「可是,這件禮物多少顯得有點傻乎乎的,三藩市,無需貂皮大衣。但這似乎也是一種時髦,送妻子或女友皮大衣。」

  媽一聲不出,探頭往壁櫥裡瞟了一眼,那裡裡奇的領帶和西裝,和我的衣服掛在一起。她伸手摸了摸貂皮大衣,說:

  「這算不上是上好的。那是用碎皮拼起來的。再說,毛頭也太短了一點。」

  我覺得深深地受了傷害。「你怎麼可以這樣來批評一件禮物!」我抗議道,「他這是表示一種心意。」

  「那正是我所擔心的。」她說。

  經她這麼一批評,那件皮大衣似一下子黯然了,失卻了原先的光彩和華貴,看上去蔫塌塌、舊兮兮的,俗不可耐。

  「你還要說些什麼嗎?」我有氣無力地問。

  「你要我說什麼?」

  「喏,這一切。」我揚手劃了個大孤,指著裡奇留下的一切痕跡。

  媽環顧一下臥室四周,再看看客廳,最後說:「你有你的事業,終日忙忙碌碌,你將家里弄得這樣一塌糊塗,我還能說什麼呢?」

  媽就是這樣厲害,她永遠知道如何擊中要害。攤上這麼個母親,想像得出,我有多痛苦。她對我所作的每一次出其不意的襲擊,都深深地嵌入我的記憶中。

  二

  十歲那年,雖說尚且年幼無知,倒也十分確切知道,自己在棋藝上有一種天賦,我竟可以毫不費力地在棋盤上制勝我的敵手。這大大增強了我的自信心,而且也養成我的好勝和逞強。

  媽就喜歡將我本人,也作為獎品一樣向眾人炫耀賣弄。她常常還要插進來大談特談我的棋藝,好像是要以我的參謀長而自居。

  「是我提醒女兒,將馬抄到對方後邊去的。這不,她不是贏了!」她會這樣大咧咧地對人家如此吹噓著。當然,這話她說是說過的,但這樣的話就是說上一百遍,與我的得勝也毫不相干。

  她還會對上我們家的那些朋友大言不慚地說:「這下棋,就是講竅門,只要竅門把住了,哪怕你閉著眼睛走,也會贏的。」

  我就討厭她這種賣弄和瞎吹牛。一次,就在斯德克頓大街上,我當場就與她吵起來,當著一大簇路人的面,我對她大嚷大叫,我說她壓根兒什麼都不懂,為什麼還非要充內行?她應該沉默,少開口。不料這一來,倒生效了。

  當晚,直到第二天,她都不睬我,好像根本家裡沒我這個人似的。

  我知道她在使激將法,我才不上她的圈套呢。因此我也不理她,等著她先來開口。

  就這樣,我們互不答理地過了幾天。那天,我坐在自己房內,呆呆望著床頭那個繪著六十四個方格的大棋盤出神。突地我生出一個主意了:我決定不再下棋了。

  當然,這只是個計策,並不真的我就此放棄下棋了。於是晚上,我不再似往常那樣躲在房裡鑽研棋藝,卻大搖大擺地去起居室,擠在哥哥們中間看起電視了,而且還故意將指關節扳得咯咯響,存心惹得哥哥們大聲抱怨著:

  「媽,你看薇弗萊呀,你快叫她別搗亂,讓她出去。」

  然而媽卻只作沒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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