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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夫(4)


  房裡唯一的擺設,是床邊一個很古怪的茶几,由細腳伶仃的黑漆木質支架支著一塊不對稱的大理石板。媽剛把手提包往上面一擱,那茶几上的一隻圓筒形黑花瓶,便開始搖晃了,連帶花瓶裡的阿利斯花,也一陣顫曳。

  「當心,這張茶几不大穩。」我說。這張設計造型實在不怎樣的小茶几,還是哈樂德學生時代的傑作。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他對它如此引以為做,這只茶几線條笨拙,沒有一點哈樂德所講究的「流暢」和「動感」。

  「這有什麼用?」媽用手輕輕搖搖那張茶几,「上面什麼都擱不上,『唇亡齒寒』。」

  我給媽道了晚安,下了樓,哈樂德正在開窗讓空氣流通一下,這是他每晚必做的。

  「我覺得冷。」我說。

  「什麼?」

  「請把窗關上行嗎?」

  他看看我,無奈地一笑,關上窗,然後盤著雙腳在地板上坐下,隨便找了一本雜誌翻閱著。我坐在沙發上發呆,讓這種無意識的、無益的煩亂,攪得悶悶不樂。這不管哈樂德的事,他什麼也沒錯,哈樂德就是哈樂德,就是這個樣。

  在我決定這一行動之前,我明白,我正在掀起一場大波,而這場軒然大波最後該怎麼收場,遠不是我所能掌握的。但我再也不能忍受了,無論如何不能了。我騰一下起身走到冰箱前,在哈樂德名下的冰激淩上,打了個「×」。

  「怎麼啦?」

  「怎麼了?」

  「沒什麼!我只是想,你不該把冰激淩的賬上在這裡。」

  他聳聳肩,賊忒嘻嘻地說:「我愛吃。」

  「為什麼你總是這樣斤斤計較!」我對著他大吼著。

  哈樂德放下雜誌,咧咧嘴,有點生氣了:「你在說什麼呀?到底什麼事?」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反正,我討厭斤斤計較,什麼該平攤,什麼不該平攤,什麼得自己一個人付,什麼又要加起來,再減過去,再一分為二……我討厭,討厭!」

  「可當初是你,要這只貓的。」

  「你說什麼?」

  「好,算啦。假如你以為我對滅蟲劑的建議不公平,那我倆平攤這份賬好啦。」

  「那不是主要的。」

  「那請勞駕告訴我,什麼是主要的?」

  我開始哭了,我知道,哈樂德最恨我哭,這經常令他不自在,惱怒。他認為這是在要脅他,可我實在忍不住我的眼淚。因為我發現,我自己也實在不知道,與他爭執的要點究竟是什麼。是要求哈樂德資助點錢給我?還是要求付得再少一點,比一半再少一點?我自己是不是真的想停止這種平攤付帳的方式?我們是不是還應該清算一下各自腦子裡的貨色?這一來,會不會讓哈樂德賭氣,乾脆故意堅持付大部分賬,反而令我更難堪了?或許當初,我們根本不該結婚?或許哈樂德根本是個壞蛋,而或許,是我使他變成這樣的?

  這種攢動紛紜的思緒,糾纏得我無法擺脫。看來,它們中沒一個是成立得了,而且毫無意義。我自己一個也解答不了,我完全失望了。

  待我覺得可以控制住自己時,便嗚咽著,迸出幾句:「我只是認為,我們必須要改變一下。我們的婚姻基礎,到底應該是什麼……根本不是這種帳單,不是誰該付給誰多少,誰又該找回他多少……」

  「胡說!」哈樂德話一出口,即將身於往後一倚,這工夫,他似真的在思考,然後,他以一種受傷的嗓音接著說:「嗯,我知道,我們的婚姻基礎,要遠比這些帳單要多得多……但如果你認為不是這樣的話,那末我想,你還要些什麼呢?在你改變主意以前?」

  我的腦子一片空白。我一點也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我在說些什麼。我們只是默默地坐在起居室裡,相對無言,似乎連空氣都沉重得凝滯住了。我望著窗外,遠處的山巒,隱約在一片夏日的雲霧中,接著,我聽見頭頂上有玻璃碎裂的聲音,緊接著,一張椅子跌倒了。

  哈樂德剛欲起身,我攔住了他:「讓我去。」

  樓上門敞開著,房裡黑魆魆的,沒有點燈。我不禁喊了一聲:「媽!」

  我立時發現,大理石茶几倒塌了,那只圓筒形黑花瓶給跌為兩爿,花瓣散了一地。

  然後我才看見窗臺邊的媽,那投在夜幕下的身影,寂孤又清晰。她在椅子上轉過身來,臉龐依舊隱在幽寂的夜色中,因此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它掉下來了。」她只是簡單地說了一聲,毫無歉意。

  「沒有關係,」我說,並俯身將碎片拾起,「我知道早晚要打碎的。」

  「那你怎麼不想個辦法制止它?」媽問。

  而這,竟是這麼一個簡單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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