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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夫(3)


  我繼續嘟嘟味濃地,向他傾訴著我的愛意,那絲絲愛意,已全融成對他事業的一份關切,一份生死與共的關切。「你……可以就吃這個字眼,大做所謂主題食物的文章。比如……設計一個家庭爐灶,全是居家品位;女侍們圍著方格布圍裙,就像家裡的媽媽樣,伏在你桌上,教誨著你不能在盆裡剩食物……、

  「……你也可以設計一個這樣的特色餐館:專門經營文學小說裡的食品,如勞倫斯、山德士暗殺小說裡的三明治;諾拉·埃弗朗的《妒忌》中的點心,種種其他讀者熟知而又從未親口品嘗過的吃食。食品的名稱要取得奇特,幽默詼諧,或者吉祥討口彩,反正要有勉力……」

  事實上,哈樂德完全採納了我的建議。他將這一切經過一番篩選整理,將其略加變化地體現出來,可我從中還是看到了我自己的原始設想和基本格調。

  現在,利伏脫尼公司,已雇有十二個正式雇員,他們都搞主題餐館設計,即我最初向哈樂德建議的「主題食物」。哈樂德是把關人,總體規劃的制訂人,通常與新客戶的合約簽定,在他這兒是最後一環,由他拍板定音。而我,則是公司裡一個普通的設計員。因為,正如哈樂德說的,以免其他雇員說他任人唯親,以避嫌疑嘛——因為我們已經結婚五年了。我們在他投資利伏脫尼公司的第二年就結婚了。其實即使做了老闆太太,我想我也有充分的理由,由於我的出色的工作而得到提升。事實上,我幹得確實十分出色。雖說我在這方面並未受過什麼正式訓練,我在大學裡主修亞美文化時,我只選修了一門劇院設計,並擔任了學校裡的《蝴蝶夫人》演出的舞臺設計。

  在利伏脫尼公司,我接受了一次餐館主題設計。有家叫「捕魚者筆記」的餐館,我為其設計一隻黃色青漆木質船,摟花的範本上,刻出「征服號」幾個字眼。每張餐桌上置著一根小型釣魚竿,菜單就懸在釣竿上,而餐巾上,印著尺度的標記及尺寸的變換。這個設計得到眾人的很高嘉獎。後來,我又接受了一家命名為「圖雷謝克」的阿拉泊餐館的設計,我想,這裡應該有點阿拉伯集市的效果,因此,我設計了在一圓石上,置上一條迎面撲上的眼鏡蛇的標本。

  應該說,我很喜歡我的這個職業,只是我付出了這樣的精力,得到的卻是如此的報酬。我做得那樣努力,可哈樂德對人人都按勞付酬,唯獨我不是,這令我很是不快。

  事實上,我和他為利伏脫尼公司付出的努力是相等的,但哈樂德的工資,卻是我的七倍。他對此應該十分清楚,因為每個月我的工資,都是經他簽字後轉入我名下的支票。

  近來,有關這些煩惱,總蔡繞在我心頭。起先,我自己還沒有十分清醒地意識到,只是覺得心裡不大自在。直到最近一星期前,自己才突然明白過來了,究竟是為什麼煩躁和不安。這工夫,我在收拾早餐桌,而哈樂德正把車開出車房,我們要準備上班去了。只見廚房桌上,攤著今天的報紙,上面擱著哈樂德的眼鏡,他的那把專用的斷柄的咖啡杯,就擱在報紙邊。不知為什麼,這些細微的生活小景,居家氣息,攪得我萬箭鑽心。這種只覺得生活中的一切,都彌散著哈樂德的氣息的感覺,讓我又看到第一次與他做愛時的自己。那時的我,聽到,看到和感到的,就只有哈樂德。他是那樣肆意不羈地、完完全全地俘虜了我,我任憑他恣意地,放縱地在我身上尋覓歡快,卻一點不計較,他從來不過問一下,我的感覺如何。可直到今天,我得到些什麼呢?

  我帶著這種灼熱的滾燙的回憶坐上車,那股突來的激情竟一時平息不下來。「哈樂德,我愛你!」我禁不住熱烈地撫摸一下他的手。而他只是專心地注視著反光鏡,一邊倒著車,一邊順口敷衍著:「我也愛你。呃,你鎖上門了嗎?」還是這句話,他從來不過問一下,我的感覺如何,他給我的,太不夠了。

  哈樂德在外邊,把汽車鑰匙甩得鏘鏘響:「我開車下去買點牛排之類,還要些什麼嗎?」

  「我們的米吃完了,」我說著,小心地瞟了一眼背朝我,正在專心觀望窗外的灌木棚的母親,再向哈樂德使了個眼色,表示媽媽要吃米飯。然後,只聽見哈樂德發動了汽車,嘎嘎地碾過砂礫小路。

  家裡就我們母女倆。我開始澆花,媽卻踮起腳尖,仔細察看一份貼在冰箱門上的帳目單。

  帳目單兩邊分別寫著「麗娜」和「哈樂德」,然後羅列著各自的帳目:

       麗娜            哈樂德
  雞、蔬菜 麵包、甘藍、    汽車房工業 25.35元
  洗髮香波、啤酒  19.63元  浴至用料   5.41元
  瑪麗亞(清潔費十小帳)    汽車用料   6.57元
             65元  燈火裝置  87.26元
  雜貨(視發票)        馬路砂礫   9.99元
           55.15元  汽油     22.00元
  牽牛花、罐頭、泥土      汽車煙霧檢查 35.00元
           14.11元  電影和晚餐  65.00元
  照相擴影     13.81元  冰激淩    4.50元

  從這星期的帳目看,哈樂德比我多付了一百多元的賬,所以,我還欠他伍拾元。

  「這寫的是什麼呀!」媽用中國話問道。

  「哦,也沒什麼,只是我們需合付的一些帳目。」我儘量將一切說得輕描淡寫。

  但媽只是疑惑地看了看我,皺皺眉,什麼也沒說,又扭頭去細看那份帳單,這次可更仔細了,只見她用手指逐個核對忖度著。

  我覺得很是窘迫。從這張帳單上,媽已十分明白了。令我頗覺僥倖的是,她幸虧只看見我們的一半,還有一半:那無數次的商洽,一次一次的辯解和糾正那些不屬「共用」的概念:如睫毛油和剃須水,頭髮噴霧劑或剃鬚刀,假髮墊或香港腳粉……我們不知經過多少次的商洽,才最後確定它們不屬共用的範疇。

  在市禮拜堂舉行婚禮,他堅持付了婚禮費,我則請了朋友羅伯特來為我們照了相,作為抵消他的支出。婚禮後,我們在自己公寓裡開了次聚會,每個應邀的朋友都帶來了香擯,因而也不存在誰付這筆聚會費。當我們決定購置現在這幢房子時,我們達成協議,決定我只需付抵押數的某百分比,這個百分比是根據我的收入與他的收入差額兩制定的。因此根據我所出的這個百分比,我可對這幢房子擁有一個相當百分比的所有權。由於哈樂德付的金額較大,因此他擁有該房的支配權,決定裝修的風格:與眾不同,典雅,又可多功能使用。一旦他制定了這個原則,那就一錘定音,改變不過來了。至於度假的費用,我們選擇了平攤付費。其他的比如生日禮或聖誕禮、還有結婚紀念日禮物,都由哈樂德付。

  還有些界線混淆的,從哲學角度來說,是概念模糊的,那就爭論不清了。比如我的避孕丸,或者如果我們宴請的客人,他們確實是他的客戶,可同時又是我大學裡的老朋友。再有,我出面訂閱的食品烹飪雜誌,但他自己也常找出來翻閱解悶的。

  還有,那只貓米勒格,也常成為我們爭執不休的題目。米勒格不屬我們的貓,只是我的貓,那是去年他送我的生日禮物。

  「什麼!這一項,你們是不能平攤付帳的!」媽神色駭然地大聲問我。我一驚,以為她已窺探到了,有關米勒格的種種奧妙。但後來我發現,她的手指,正停在哈樂德名下的冰激淩一欄裡。我想,媽一定還記得,當初我怎樣將一盒冰激淩全吞下去,結果坐在安全梯上全部嘔光的事。從那以後,我一見冰激淩就害怕了,碰也不碰一下。但後來我又一次震驚了:哈樂德竟然毫無黨察,他按例每週五晚上買回的冰激淩,我一丁點都不碰。

  「為什麼要這樣!」

  媽的嗓音中帶著抑制下去的呻吟。好像這張帳目單刺痛了她。我想著如何向她解釋這一切,一下子就冒出哈樂德和我互相間常用的那句話:「……唯如此,我們才能排除一切錯覺,一切捆綁感情的束縛,從而達到相互間的真正的平等尊重,沒有任何企圖的相愛……」但是,這些話對媽來說,一輩子也理解不了。

  所以我只好這樣對媽說:「我實在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那是早在我們結婚前就開始遵循著的,一直持續到現在。」

  哈樂德回來了;從車上提下買來的木炭,我則卸下食品等雜貨,然後開始醃泡牛肉,煮飯,安排晚餐桌。媽則坐在花崗石鋪面的廚房桌邊,嚼著咖啡,一邊不住地用藏在袖子裡的軟紙,揩拭著杯子底。

  晚餐時,哈樂德不時製造著談話氣氛,一邊談論著有關房子的裝修計畫:屋頂安上天窗,擴大平臺,鋪上種植鬱金香的花壇,將有毒的礫樹砍掉,再辟一個側廳,然後修建一個日本式的浴室,反正從頭到尾都是他一個人在說話。晚飯後,他便收拾了餐桌,一邊把髒盆子都堆在洗碗機內。

  「要吃甜食嗎?」他問著,一邊去開啟冰箱。

  「我已經飽了。」我說。

  「麗娜可是不吃冰激淩的。」媽接著說。

  「好像有那麼回事。她總是節食。」

  「不,不是節食。她從來不吃冰激淩,她不愛吃。」

  哈樂德笑了,迷惑地看看我,希望我能向他解釋一下我媽的意思。

  「媽說得對,」我只是冷冷地說,「我幾乎一直討厭冰激淩!」

  哈樂德顯得更迷茫了,好像我說的也是他不懂的中國話似的。

  「我想……你這是因為要減肥吧?」

  「難道你沒看見,她現在已經瘦成這副樣子,」我媽在一邊叫了起來,「她已經瘦得像個鬼了,再減肥,連人都要沒有了。」

  「是的,上帝。她可真偉大,真有毅力。」哈樂德這才松了口氣似的,還以為我的媽存心給他找個臺階下。

  晚上,我把乾淨毛巾送到客房裡,媽正坐在床沿上沉思。這間小客房,哈樂德向來不怎麼上心,因此陳設極簡單,一對覆著白床罩的床,裸露著的沒有地毯的地板,斜頂的牆面上光溜溜的,一點裝飾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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