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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夫(2)


  我想,她大概把我的心思看穿了,她一定清楚,就是我致使阿諾德死的。我嚇得渾身打顫。

  那晚,我從冰箱裡偷了半加侖的草毒冰激淩,躲在自己房裡,一匙一匙硬往嘴裡塞。幾小時後,我坐在臥室外的防火梯上,把它們全部吐個精光。我至今不理解,為什麼往肚裡吞咽食物時,我感覺是那樣恐懼,而嘔吐過後,反而十分舒服。

  確實是我令阿諾德致死的。我一直以為,這決不是什麼異想天開或神經過敏之說。或許,他確實曾命定要做我的丈夫的,否則,在這麼個紛繁混沌的世界上,怎可能會有這麼湊巧的事?為什麼阿諾德偏偏要挑上我,來挨他的彈弓丸呢?為什麼在同一年裡,他患了麻疹,而又在這同一年裡,我開始有意識地憎恨他?當媽一說及我要嫁個麻于丈夫,我就會首先想到阿諾德!然後,我會恨他恨得那麼深。恨,是不是痛苦的愛的必然結局?

  我最後強迫自己排斥這些可笑的推測,可我還是無法擺脫這樣的臆斷:我得到了報應,我沒有嫁給阿諾德,但我卻嫁給了哈樂德!

  哈樂德和我,在同一個建築公司做事。那家公司叫利伏脫尼聯合公司,只是哈樂德·利伏脫尼是合股老闆,而我,只是普通雇員。我們是幾年前相識的,那時,他還沒有籌辦利伏脫尼公司。那時我廿八歲,是計畫助理。他三十四,當時,我倆都在亨德凱萊·大衛斯部門,任餐館設計。

  我們開始經常共進工作午餐,談論我們各自的設想和心得,而且通常是平分付帳。雖然通常,我只點一丁點沙拉,因為我向來習慣節食。直到我們開始正式約會外出晚餐時,我們還是平分付帳。

  就這樣,我們一直將平分付帳的形式保持下來。如果說有時略有變動的話,就是我堅持付全部:吃飯、飲料及小費,而真的,我很高興這樣。

  經過六個月的外出晚餐,五個月的飯後調情,一個星期的羞羞答答又笨拙的愛情表白之後,哈樂德對我說:「麗娜,你真是個非凡的女人。」說這話時,我們正躺在床上,躺在我為他買的紫色床單上,他原先那條床單太舊了,太不浪漫了。

  他用鼻子擦擦我的頭頸,輕聲說:「我想,我還沒碰到另一個女人像你這樣,與我如此協調……」當他一說到「另一個女人」時,我噎了一下,就像打冷呃的那種感覺。我即時從這引申出幾打,甚至幾百打的傾慕他、渴慕為他買早餐、做晚飯的,願意聞到他身上的氣息的女人。

  他自顧輕咬著我頸脖,顫聲地說:「……像你這般溫柔,甜甜的,可人意的……」

  那些輕憐蜜愛的話語將我灌得癡迷迷的,這一次的愛情,令我完全栽進去了。我當時就很覺得不可思議:怎麼像哈樂德這樣一個不同尋常的人,也會認為我是出眾的。反正,那時的我,很有點神魂顛倒,情思綿綿。

  不過如今,我卻再也不覺得哈樂德有什麼不同尋常之處,現在,我對他很生氣。儘管我相信他確實是十分出類拔萃的,否則,我是不會愛上他的,而且最後答應嫁給他。我至今還記得,當他向我求婚時,我覺得自己是那樣的幸運,因而我也十分擔心,所有這一切原本不該讓我消受的福氣,有一天會從我身邊偷偷溜走。當我一想到我將搬去與他一起生活時,內心深處更是升起一層擔憂:他會不喜歡我的體味?我對音樂和電視,有自己的品位和癖好,他會認同嗎?……我真害怕,有朝一日,他會戴上一副全新的鏡片來上下仔細打量我,最後說:「天哪,你並不是我所想像的那樣的女孩子。你到底是不是?」

  那種擔心,那種不踏實感和懼怕,從未離開過我,我真害怕有一天,會被他看作一個女騙子拎出來。不過最近,我的朋友露絲,因為婚姻破裂,正在接受心理治療,跟我說,像我們這樣的女人有這種擔心,是很普遍的。

  露絲這樣說:「最初我以為,這是因為我是在這種充滿中國式的謙虛的環境中長大的。換句話說,生為中國人,很自然地就容易接受道家的種種觀念。但我的心理治療醫生卻不同意,他說我不應該責備自己的傳統文化、自己的民族。記得小時候讀過一篇有關一個小小探險家的故事,他來到荒島上,先滿足了生存的最基本條件,後來不滿足了,又要尋覓更好的生存條件……人總是這樣,東西一到自己手,就已經開始貶值了,希望的總要比得到的更好。」

  與露絲談話以後,我覺得心裡踏實了一點。平心而論,哈樂德和我,還是可謂旗鼓相當的。細觀他各方面,算不得標準美男子。當然,他的皮膚細膩白皙,顧長結實的軀體,真的是十分迷人。而我,也實在不是什麼傾國傾城之貌,但許多我的女朋友,都說我很有一種異國情調的氣質,很醒目。她們還妒忌我的高聳結實的胸部,而現在,我還保持著這一優美的形體。此外,我的一個客戶,說我蘊藏著一股撩人的活力,生動迷人。

  因此我想,我完全配得上哈樂德。我漂亮,有見解。而且,我很早就憑直覺感到,哈樂德具有足夠的條件去開辦他自己的公司。

  早在我們還在亨德凱萊·大衛斯公司共事時,我就向哈樂德建議:「哈樂德,你已為這家公司掙了好多錢了,你是一隻會下金蛋的鵝,如果你現在開辦自己的公司,你會從這裡帶走起碼一半以上的客戶。」

  「帶走一半?那太妙了!」他呵呵笑著。

  我也跟著他一起笑:「起碼一半呢!你是那樣的出色。你對餐館設計和發展,有你獨特的見解。你我都知道,這是經營餐館業的必備條件。」

  「努力爭取。」他把嘴一抿,用了這樣四個字,恰恰是我最討厭的。從前我在銀行裡做事時,行方就老用這四個字來激勵雇員參加各種業務競賽。

  即便如此,我還是對哈樂德說:「哈樂德,我也要和你一起『努力爭取』。我的意思是……你或許需要一筆錢投資……」

  他聽都不願聽有關錢的事,不論是出於情分,或者借貸、投資、甚至合股。他說他大珍視我們間的感情,以至不願用金錢玷污它。他向我解釋道:「我一丁點也不需要你的援助,真的,我想只要我們一直保持各自在金錢上的獨立,我們互相的愛,即會得到最大的保障。」

  不,我從心裡發出抗議。我想大聲對他說:「不要這樣。實在我並不滿意我們目前這種對錢財上的『井水不犯河水』,分得一清二楚的做法。我真的很想為我們的愛情奉獻一部分,讓我覺得,我也在奉獻,也在操心,也在奔波……」但這些話都給哽在喉頭,什麼也沒說出來。我只是怔怔地看著他,真想問問,到底是怎樣一個女人,曾經如此深深地傷害了他,竟令他今天以這樣一種奇怪的不可思議的方法,來接受愛情。不過接下來,我終於聽他說了我期待了好久的話。

  「其實,你只要搬過來與我一起住,就可以大大助我一臂之力了。我的意思是……我可以就此有了一筆收入……我這是指,你付我的五百元房租……」

  「那太好了!」我立時說,深知他在提這個問題時,是多麼的窘迫和萬不得已。我高興得不能自製。雖說我現在的工作室一個月的月租才四百三十五元。但哈樂德的住處確實是相當不錯的。那是一套有兩個臥室的公寓,面對著大海灣,五百元的房錢應當說還是很合理的,不論與誰共租,都得這個價。

  也就是在這一年裡,哈樂德和我都辭去了亨德凱萊·大衛斯公司的工作,他投資了利伏脫尼公司,而我,就在他投資的這家公司裡任設計公關。不過,他未能贏得亨德凱萊·大衛斯的一半客戶。事實上,亨德凱萊·大衛斯公司早已警告他了,只要他爭奪去他們的一個客戶,他們便要去法庭控告他。夜深人靜時,我便安慰他鼓勵他,給他出主意。我對他說:只要他做出一個標新立異的,有他自己獨特風格的餐館設計主題,不要說亨德凱萊·大衛斯沒有任何理由控告他,他還可以在眾多公司商號中脫穎而出,打出自己的牌子。

  「而今,人們已看厭了那種帶鋼扣的棟術門柵的店鋪大門,還有那千篇一律的義大利薄餅的店鋪。老實說,我們這個城市已擠滿了各種餐館,哪怕用警車去撞,也撞不完那麼多餐館。但是,那些只不過是一大堆設計雷同、主題陳舊的複製品。你要搞一個自己的櫥窗。在這裡,每次都要推出一套全新的、出其不意的設想。你可以設法吸收一些香港投資者,他們是最願意將美元用以投資美國式的獨創。」

  他給了我一個敬慕的微笑:「我就愛你這份天真。」而我敬慕的,就是他那樣看我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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