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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憐天下慈母心(3)


  媽拎著我雙臂,啪一聲關了電視,把我懸空拎到鋼琴前,她的力氣大得嚇人,我拼命踢著腳下的地毯,掙扎著、嗚咽著、痛苦地望著她。她的胸部起伏得更劇烈了,咧著嘴,失卻理智般地癡笑著,仿佛我的嚎哭令她很高興。

  「我成不了你希望的那樣,」我嗚咽著說,「我成不了你希望的那樣的女兒。」

  「世上從來只有兩種女兒,」她用中國話高聲說,「聽話的和不聽話的。在我家裡,只允許聽話的女兒住進來!」

  「那末,我希望不做你的女兒,你也不是我的母親!」我哭著,當這些話從我嘴裡吐出來時,我只覺得,癩蛤蟆、蜥蜴和蠍子這種令人作惡的東西,也從我胸裡吐了出來。這樣也好,令我看到了自己那可怕的一面。

  「可是,要改變既成的事實,你來不及了!」媽激怒地喊著。

  我感覺到,她的怒火已升至極限了,我要看著它爆炸。我一下子想到了她的失散在中國的那對雙胞胎。關於她們,我們談話中,從來不提及的。這次,我卻大聲地對著她嚷嚷著:「那麼,我希望我沒有出世,希望我已經死了,就跟桂林的那對雙胞胎一樣!」

  好像我念了什麼咒似的,頓時,她呆住了,她放開了手,一言不發地,蹣跚著回到自己房裡,就像秋天一片落葉,又薄又脆弱,沒有一點生命的活力。

  三

  這並不是唯一的一次使母親對我失望。多年來,我讓她失望了好多次。為著我的執拗,我對自己權利的維護,我的分數達不到A級,我當不上班長,我進不了斯坦福大學,我後來的輟學……

  跟媽相反,我從不相信,我能成為任何我想成為的人。我只可能是我自己。

  以後的那麼些年,我們再也不談及那場倒楣的聯誼會上的災難,及後來在鋼琴前我那番可怕的抗爭。所有這一切,我們都再也不提及,就像對一件已作了結論的謀反案一樣。因此,我也老找不到話題問她,為什麼,她會對我懷這麼大的希望。

  還有,我也從未問過她,那令我最最百思不得其解的,為什麼,她終於又放棄了那份希望?

  自那次為了練琴爭執後,她就此再也不叫我練琴了。再也沒有鋼琴課。琴蓋上了鎖,緊緊地合閉著,唉,我的災難,她的夢想!

  幾年前,她又做了一件讓我吃驚的事。在我三十歲生日時,她將這架鋼琴送給了我。多年來,我碰都沒碰過那架鋼琴。現在,她卻把它作為我的生日禮物。我想,這是一種原諒的表示,那長年壓著我的負疚感,終於釋然。

  「噢,你真把它送給我了?」我訕訕地說,「你和爸捨得嗎?」

  「不,這本來就是你的鋼琴,」她毫不含糊地說,「從來就是你的。只有你會彈琴。」

  「哦,我怕我大概已不會彈了,」我說,「那麼多年了!」

  「你會很快又記起來的,」媽說,非常肯定地,「你在這方面很有天分,其實如果你肯下點功夫,本來你真可以在這方面有所作為的。」

  「不,不可能。」

  「你就是不肯試一下。」媽繼續說著,既不生氣,也不懊喪,那口氣,似只是在講述一件永遠無法得到核准的事實。「拿去吧!」她說。

  但是,起先我並沒馬上把琴拉走。它依舊靜靜地置在媽媽家起居室裡,那個回窗框前。打這以後每次看到它,總使我有一種自豪感,好像它是我曾經贏得的一個榮譽的獎品。

  上星期,我請了個調音師到我父母公寓去,那純粹是出於一種感情寄託。數月前,媽去世了。爸交給我一些她的遺物,我每去一次,便帶回去一點。我把首飾放在一隻緞錦荷包裡,還有,她自己編織的毛衣:有黃的、粉紅的、橘黃的——恰恰都是我最不喜歡的顏色。我一一把它們置放在防蛀的箱子裡。我還發現幾件舊的綢旗袍,那種邊上鑲滾條兩邊開高叉的。我把它們挨到臉頰上輕輕摩挲著,心中有一陣溫暖的觸動,然後用軟紙把它們小心包起來帶回家去。

  鋼琴調校好,那音色比我記憶中的,還要圓潤清麗,這實在是一架上乘的鋼琴。琴凳裡,我的練習記錄本和手寫的音階還在。一本封皮已脫落的舊琴譜,被小心地用黃緞帶紮捆著。

  我將琴譜翻到舒曼的那曲《請願的孩童》,就是那次聯誼會上讓我丟醜的。它似比我記憶中更有難度。我摸索著琴鍵彈了幾小節,很驚訝自己竟這麼快就記起了樂譜,應付自如。

  似是第一次,我剛剛發現這首曲子的右邊,是一曲《臻美》,它的旋律更活潑輕快,但風格和《請願的孩童》很相近,這首曲子裡,美好的意境得到更廣闊無垠的展現,充滿慰藉與信心,流暢諧美,很容易彈上手。《請願的孩童》比它要短一點,但節奏要緩慢一點。《臻美》要長一點,節奏輕快一點。在我分別將這兩首曲子彈了多次後,忽然悟出,這兩首曲子,其實是出於同一主題的兩個變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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