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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仰和命運(2)


  三

  我母親信仰上帝已有好多年了。上帝在她,似一隻神聖的水龍頭。只消龍頭一扭,上帝的恩典就嘩嘩流出來了。她說,就是因為「信仰」,才會令那麼多事湧到我們家門內。當時我想,她或許指的是「命運」。因為,她老發不准①這個音。

  【①fate,命運;faith,信仰。——譯者注】

  但後來我發現,那確實是「命運」而不是「信仰」。所謂信仰,是一種緊緊主宰著你的幻想。我發現,但凡眾多的「自我」,總是持有希望。只要有了希望,人什麼都可以接受,無論是好的還是壞的。我以為,這種助長「希望」的神秘力量,我們可以稱其為上帝,或者別的什麼。

  我一直記住那讓我對此穎悟的一天。也是這一天,我媽放棄了對上帝的信仰。從此她認定,一切未經核實過的,她都不再予以信賴。

  那天,我們全家到城南一個靠近魔鬼坡的海灘去度假。我爸從《落日》雜誌裡讀到,這是捕鱸魚的最好區域,雖然我爸並不是個漁夫而是個助理藥劑師。在中國,他是個醫生。他相信自己的能力。而媽,也相信她有同樣的能力,來加工一切父親奮力抓到手的。就是這種對自己能力的自信,把他們雙雙帶到美國,使他們有能力在美國撫養七個孩子,而且以極低的價格,在日落區買下一幢房子。這一切使他們相信,他們的好運永不會過去,上帝站在他們這邊。反正我家屋脊在冒紫氣,連祖宗都為我們高興。

  我們一行九人,父親、母親,兩個姐姐,四個弟弟和我,按年齡順序,由大至小地,排成一字縱隊,感覺良好地沿著海灘踱步。那年我十四歲,正好嵌在佇列中間。我們一列九個,九雙光溜溜的腳板,九雙拎著鞋子的手,再加上九個一律往海面眺望的黑髮飄飄的頭,使我們這個佇列,顯得相當奇特,令人注目。

  風猛抽著我的褲管,沙礫刮得我睜不開眼睛。我發現我們站在一片窪地上,它就像個巨大的裂成兩半的碗,一半在岸上,還有一半,傾覆在海裡。我正想尋一塊避風的地方。只見媽向右拐去,我們也就跟過去,發現那邊的沙灘比較安靜,也乾淨一點。沿著海灣,築起一道弧形的圍牆,以保護海灘不被海浪和海風損害。沿牆投向海面的陰影下,是一片礁石,由岸邊筆直延伸出去,接連成長長的一片。那邊的浪花顯得特別洶湧,堆疊出朵朵白花。表面看上去,礁石平整光滑,好似可以讓人在上面踱步走出海面。海灣的那邊,圍牆是鋸齒形的,幾乎全被海水浸沒,牆面嶙峋凹凸,當大股的海浪猛撲衝撞過去,滾滾的白沫,便嘩嘩地從堤壩的裂縫處傾噴而下,就像股股白色的噴泉。

  現在回想起來,那個小海灣其實十分令人恐懼,陰森森濕漉漉冷颼颼的。風沙撲面,幾乎不能睜眼看清腳下,如是磕磕絆絆地走著,老實說,根本就像瞎子一樣,顧不上看風景。瞧,一個中國家庭竭力想模仿准美國生活方式,去海灘度假而受的這份洋罪!

  媽拿出條子舊被單,費勁地用九雙鞋子把它四邊壓住。這時,爸已裝好他的竹魚竿,那魚竿還是他自己動手做的。我們則擠坐在被單上,一個勁往食品籃裡掏三明治。

  爸向我們賣弄了一番他製作的魚竿,然後滿足地起身,拎著鞋子,攀到礁石上,找到一塊最佳的垂釣處,自得其樂去了。我的兩個姐姐:簡妮絲和露,也一骨碌蹦起來,拍拍屁股上沾著的黃沙,尖叫著奔向大海。我剛想起身尾隨他們,媽即刻點點頭指指我那四個弟弟:「當心看顧好他們。」就這麼一句話,我就像被一隻沉重的鐵錨拖住了,再也走不開。我只好快快地坐下,悲哀地哼了一句:「為什麼非是我呢?是呀,為什麼必得我來看顧他們?」

  媽的回答言簡意賅:「當然得你。」

  當然得我,因為他們是我弟弟。我的姐姐曾經看顧過我。

  我的四個弟弟:馬修、馬克、盧克和平,前邊三個分別為十二歲、十歲和九歲,自己很會嬉鬧玩耍了。只見他們把盧克埋在沙堆裡,又在他身上築起一道沙堡壘。

  但平只有四歲,那是最容易闖禍和最難看管的年齡。他和三個哥哥玩不成一塊,因為他們嫌他礙手礙腳。

  因此平只能拉長著臉,無精打采地往海灘邊走去,無聊地拾起沙灘上被海水沖上來的爛布片和碎石片,再竭力把它們扔回大海。我牢牢地盯著他,不住在叮囑著:「平,不要太近海邊,別把衣服弄濕了。」連我自己都覺得,那口氣腔調,活像我媽,連同那種不時湧出的毫無根據的擔心。這種擔心,或者說不放心,就像小海灣邊的圍牆樣圍困著我,另一方面,又令我感到自己已經夠周密仔細了,至少在圍牆內,一切是安全的。

  媽很迷信,一切行事都對照一本老皇曆本。這本曆書上,每頁都注著,某日某時,對某年某日某時出生的孩子,是凶是吉,何日該忌諱什麼,注意什麼。我不識中國字,因此只能翻這些圖畫。

  在每一幅圖上,出現的是同一個小男孩。他或是攀在一棵行將折斷的枝於上,或是佇立在即將傾倒的門扉邊,或是被叼在一隻惡狗的血盆大口之中……而每張圖畫中,總會出現個男人,他穿著件蜥蜴花紋樣的衣服,前額上鼓出兩個圓圓的觸角。其中一張圖畫著,這男人正好站在一頂拱形橋上,笑眯眯地看著一個小男孩從橋上跌落下去,一對小腳掌還在半空中劃動掙扎。

  想想看,只消其中一個災難降臨,那就是非同小可的事。雖然上面注明,某個特定時辰只對某時辰出生的孩子有威脅,但母親不會將陰曆推算成西曆,因此,她總覺得每天都有災禍的隱患存在。所以,她事事顯得分外謹慎小心,堅信她能抵擋一切災禍的侵襲。

  太陽已經漸漸移到海灣圍牆的那一頭。我們各得其所:媽在忙著拂掉飛到被單上的沙礫,父親還在專心他的垂釣。海灘遠處,不住跳躍著幾個小小的人影,那是姐姐們,她們的黑頭發和黃短褲,在沙灘上十分醒目。幾個弟弟們則還在玩著他們不厭的遊戲。小弟弟平,不知從哪拾到一隻空汽水瓶,便用它在圍牆腳下濕漉漉的沙堆上掘著沙土玩。我則坐在圍牆陰影外日光投射得到的地方,小心地看顧著他。

  平開始用灌滿黃沙的汽水瓶猛擊石牆面。我便叫住他:「得了,別砸了,留神砸出個洞,將你一跤跌到中國去。」他疑惑地看了看我,似在擔心會不會一跤跌到中國去。我不禁哈哈笑了起來。他開始起身向海邊走去。當他試探性地向礁石上跨出一步時,我制止了他:「平!」

  「我去爸那裡。」他狡辯著。

  「靠著牆走,別大近著海,別光顧看魚。」我沖著他叮囑著。看著他慢慢地在礁石堆上一步一步地走著,背部貼著那毛糙凹凸的圍牆。直到今天,我還是那般清晰地看見,他小心地挨著牆,摸索著在崎嶇的礁石叢中移著步,那一幕,仿佛已永遠被我凝固在那塊礁石上了。

  我看見他背靠牆面站定,沒任何危險的徵兆。他在叫著爸爸。爸爸回頭答應著他。我很高興爸能代我看管他一陣。平開始向爸爸那邊走去。爸的魚竿咬線了,他奮力地扯著魚竿。

  盧克和馬克那邊一陣喧鬧,他們又在吵了。馬克往盧克臉上扔了一把沙,盧克則憤怒地把他壓在自己身下,又打又踢。媽要我去管管他們。我剛把盧克從馬克身上拉開,就瞥見平已獨自走到礁石的邊緣,當時,只有我看見。

  只見他跨了一步,兩步,三步……小小的身子挪動得很快,好像海裡有什麼吸引著他讓他快步走去。哎呀,他要摔下去了。那念頭不及閃過,已看見他一對在淩空亂劃的小腳掌,只一會工夫,連水紋都沒激起幾圈,便悄然無聲地不見了蹤影。

  我呆呆地眺望著那裡,雙腳一軟,頹然跌跪在沙地上。一邊我的意識還在提醒我:快跳進海裡把他拉出來,或者大聲向父親呼救。可我的腿能跑得那般快嗎?我能讓時光再倒流幾分鐘,以至可以阻止平去找父親嗎?

  隨後我的姐姐們回來了。「平呢?」她們問道。大家愣了愣,馬上四處叫喚著:「平,平!」紛紛向海邊奔去。我像木頭人樣挪不動步子,只是呆呆地看著姐姐們在圍牆四處焦慮地呼喚著,弟弟們則探出身子小心地察看著海面上漂浮著的木片後面,有沒有平的身影。最後,絕望了的爸媽,妄圖用自己雙手來劈開波浪……

  我們在那裡待了好幾個小時。一切都是徒然,我至今依然記得,落日和搜尋船,構成了一個如何奇特又不協調的畫面。我還從未見過這樣的落日:它投下的一注耀眼的橘紅色火焰,在海面上融化開來,像扇面一樣鋪展著,一直擴大到無垠,令海水看上去暖融融的。天時晚了,海面上,搜尋船亮起的黃色光環,在黝黑的水面上射出刺眼的寒光,猶如給大海罩上個閃光的大網,閃閃眨眨,變幻無窮。

  在這樣的時刻還要欣賞海景,似十分不通情理。但此時此刻,各人都做出一種不合情理的舉止:爸在專心推算水的溫度,以推測出平落水的精確時間。姐姐們對著海灘懸崖上的灌木叢大聲呼叫著:「平,平!」好像他會騰空攀上這懸崖絕壁似的。弟弟們此時已乖乖地坐進汽車看滑稽畫報了。當搜尋船終於關上強聚光燈時,媽一頭躍入海裡。她從來沒有遊過泳,但她對自己「能幹」的自信,使她相信,一定能把平找到。

  救生人員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從水裡拖上來,她的頭髮、衣服被海水浸泡得沉甸甸的,不住往下滴著水。但她的自信,並不因此受損一絲一毫。只見她凝然不動地佇立著,高貴深沉,猶如一條剛上岸的人魚女皇。員警終於遣走了搜尋船,把我們全家塞進汽車送回家。

  我等著一頓痛打。我知道,這全是我的過錯,我沒有把平看顧好,而且,眼睜睜地看著他一頭栽下去。可當我們全家坐定在沒有開燈的起居室裡時,我所聽到的,只是一個又一個的懺悔。

  「我太大意了,一心只顧著釣魚。」先是爸說。

  「我們不應去散步。」簡妮絲哭喪著臉說。

  「你為什麼非要把沙丟在我臉上?」盧克責怪著馬克,「為什麼非要惹我打架?」

  媽只是表情木然地對我說:「我跟你說過別讓他們打架,跟你說過要好生看顧著他。」

  即使我覺得有點釋然,也只是瞬間即逝,因為媽接下去說:「所以聽著,我們一定要找到他,明天一大早就去。」大家都沒反應,但我明白,作為懲罰,必得是我,與母親一起再度回到海灘,去尋找平的屍體。

  我無法預料,媽將有哪些具體措施,以尋到平的屍體。反正第二天醒過來,天還是一片漆黑,她早已準備停當了。廚房桌上置著一隻熱水瓶,一隻茶杯,一本白色人造革面的《聖經》和汽車鑰匙。

  「爸爸準備好了嗎?」我問。

  「爸不去。」她說。

  「那誰開車?」

  她撿起鑰匙就走,我跟著她上了車。至今我還是納悶,她如何在一個晚上學會駕車的。她根本不看地圖,便平穩地驅車拐上高速公路,在一切該打信號時都正確地表示出了,然後上了海岸公路,一個漂亮的大轉彎後,我們來到老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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