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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仰和命運(3)


  我們匆匆沿著泥徑小路,來到礁石堆前,平墜下海的地方。媽手裡拿著那本白皮面《聖經》,像釘住似地站著一動也不動,頭向後仰著,雙眼穿過滔滔的水面,投向廣袤的鉛色天空,呼喚著上帝。除了開頭一句「親愛的上帝」和末了「阿門」外,她中間講的全是中國話。

  「我相信你的恩典,賜福……你的決定就是我們的決定,你會回答我們對你的信仰與愛戴……」

  「……我們領受你的恩典,向你獻出我們的敬仰。我們去你的聖堂崇拜你,我們向你奉獻出金錢,唱你的歌……我們有辜負你虧欠你之處,請你寬恕我們。你只是把平藏起來,以此來教誨我們。我們現在已領悟了你的教誨,請你把平還給我們吧……」

  沉寂的四周,就是媽絮絮的祈求聲,悲切陰森,令我毛骨悚然。「原諒我們對平的疏忽吧,喏,站在這兒的,是我女兒,你教誨她吧,……」她接下來的這幾句話,不禁令我失聲痛哭。

  她的堅定不移的信念,竟令她在一片朦朧中三次看見平,在白花花的浪尖上向她揮手。「哪?呵,在那裡!」她猶如一個盡責的哨兵,直挺挺地佇立著,目光力圖穿透那片海與天之間張掛著的觸摸不著的白紗。但每次平一出現,即隱去,我們只看見黑魆魆地浮游著的海草叢。

  媽並不洩氣,她回到沙灘上,拎起熱水瓶和茶杯,來到大海邊上。事後,當她恢復過來後,曾跟我說過,從前在中國時,人們都用這方法來祭海,以平息龍王的怒氣。而這通常是很有效的。

  此刻,媽把茶倒入杯中,加了白糖,再抹下手上一隻藍寶石戒,那是外婆留給她的遺物。如今外婆已故去多年了。這方戒指,母親不只一次得意地對我說過,不知吸引過多少女人的羡慕和注意。現在,她把這枚戒指也獻給龍王,希望龍王會放出平。她把戒指扔入海裡。

  即使龍王拿到了戒指,也沒見他領情。整整一個小時,大團大團發綠的海水上面,只有水草,別無他物。媽雙手抱拳舉到胸前,「看,他在那邊。」媽的嘴唇痙攣著,聲音十分古怪。真的,在空曠的海灘的另一端,平的孤單疲憊的身影:鞋子拎在手裡,步履疲乏地向我們走來。我和媽霎時喜出望外。但不及我眨一下發疼的眼皮,就發現,那人影點著一支煙,而且,個子也比平大多了。事實上,這只是個陌生的路人。

  「走吧,媽!」我輕聲說。

  「他就在那裡。」媽的雙腳像兩根大理石的石柱,牢牢地插定在沙灘上。幾乎不是憑著意識,而是單憑著肌肉的力量,一隻手舉著指定對面那片鋸齒形的黑色剪影,海灣那邊的圍牆,固執地說。「我看見他了。他就在山洞裡,坐在漫浸著水的石階上,又餓又冷。但他已老成多了,學會了忍耐。」

  說著,她舉步「嚓嚓」地往公路上停著的汽車走去。她的步子邁得俐落迅速,好像腳下不是軟塌塌的沙灘,而是堅實的柏油路似的。我只得踉踉蹌蹌地跟著她。只見媽三步兩步就攀上通往公路的陡直小徑,然後,連氣都不喘,就從車上拉下一隻大輪胎,再在上面縛上爸的釣魚線,然後又回到海邊,把輪胎扔進大海。

  「去,到平那裡去,把他接回來。」她幾近狂暴地對著嘩嘩作響的大海命令著,我從沒有在她聲音中聽出過如此的決心,或者說「能幹」。

  順著她的思想,輪胎被風和浪卷帶著,朝對面海灣漂浮出去,那邊的海浪更強勁,很快,釣竿線被繃得緊緊的,媽死死拉住魚線的一頭,任憑輪胎在灰白的浪峰中顛簸,魚線深深嵌入她的手指。突然,魚線扯斷了!輪胎被卷成渦螺形的波浪挾著,時隱時現。

  我們攀上礁石去眺望,看到輪胎已抵達小海灣的那一端,猛的一個巨浪,把它打沒了,不久,卻又浮現出來,沒有絲毫損傷,然後,又是一個挾著喧鬧的泡沫的巨浪。就這樣,反復多次,那黑黑的一點,靈巧輕捷地在波濤中跳躍著,似在忠實地執行著它的職能:要歷經萬險,把平從洞壁里拉出來。雖然每次從翻騰的白色浪尖上出現的輪胎,都空空然,沒有平的蹤影,但它每次的隱沒,似都帶著一份希望。然後如此反復了十幾次後,當它再次浮現,已被波濤掀得成為碎片,被浪刮得遍海都是。

  幾乎在此同時,媽放棄了希望。我至今永遠記住她當時的神情:那是一種徹底的絕望和恐懼,為著失卻平,竟愚蠢到妄圖用信仰去改變命運!這令我十分惱怒——一種無以名狀的惱怒——就因為我們的一切失敗和徒勞!

  四

  如今,我再不期待找到平了。正如現在,我也不再期待,能找到一條挽救我婚姻的出路。儘管媽一再對我說:「再努力一下。」

  「這是哪門的理論?」我說,「既然已經沒有希望,便沒有理由再去維持這樣的婚姻了。」

  「但是你必須試一試,」她說,「這裡談不上什麼希望,也沒有什麼理由。一切都是命裡定的。但不管怎麼,你必須再試一試。」

  「那末,我還能做些什麼呢?」

  我媽說:「這你自己決定,你知道什麼是你最需要做的。如果這還要聽人家的,那你乾脆就別做了。」說畢,她便走開,把我一個人扔在廚房裡。

  我又一次想到平,當時,我是怎樣目睹他正處在危險之中,後來,災難又是如何發生的。然後,我又想及自己的婚姻。我是如何已看到了危機的信號,真的,我看得清清楚楚,但是,危機最後還是發生了。我想,所謂的命運,它的一半其實就是出自我們的期望,一半,又是出自我們的疏忽。而且似乎唯有當你失卻你所愛的,你才會真正接受信仰。你必定會更珍惜你所失卻的,你必定會領悟覆水難收的哲理。

  我母親,其實仍舊十分留心這本壓在桌腳下的《聖經》。我知道,她對此是十分清楚的。我記得,在把它壓在桌腳之前,她在上面寫了點什麼。

  我抬起桌子,把《聖經》撿了出來,翻到《新約》前一頁,有一篇叫《滅亡》,在那一頁上,她用鉛筆淡淡地寫上兩個字:許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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