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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牆外的聲音(3)


  四

  一天,父母的朋友素雲姨和坎甯叔,到學校來接我去醫院看媽,我才知道問題的嚴重。儘管他們嘴上說著一些無足輕重的雞毛蒜皮事,但他們的神色,卻是很沉重嚴肅。

  待我們趕到醫院,只見媽躺在病床上,悲痛欲絕地扭動著身子,突然她瞪大雙眼,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

  「都怪我,都怪我!其實我早就料到了。」她抖抖顫顫地重複著這些話,「可是,我沒有去阻止它!」

  「親愛的貝蒂!」父親竭盡全力地安慰她。但媽還是一個勁地責備著自己。她緊緊抓住我的手,整個身子都在顫抖。然後,她以一種奇怪的目光看著我,好像在企求我什麼,好像懇求我寬恕她什麼……只見她含糊不清地用中國話向我嘟噥著。

  「麗娜,她說些什麼?」父親焦急地大聲問我,這一著,使他再無法幫她把話說出來。

  同樣的這一著,也令我不準備對此作任何回答。頓時我覺得,最壞的一刻已經挨過去了。也就是說,她所擔心的已經實現了。它們不再是令她膽戰心驚的預兆,不再驚攪折磨她了。我只是專心聽媽媽訴說著——

  「在臨盆時,」她絮絮地訴說著,「我已經聽到,孩子在我肚子裡尖叫,孩子的稚嫩的手指,還戀戀地依附著我。可醫生護士們就是要把他推出去,把他推到人世間。孩子一露頭,護士們驚叫起來。原來他瞪大著雙眼!他看得見一切,清清楚楚的!後來他整個身子都滑出來了,躺在手術臺上,緩緩蠕動著,散發著生命的熱氣。

  「我調過目光看著他,立時發現,他的小手小腳,頂著個碩大的頭顱,那模樣這樣可怕,我愕然了。我目不轉睛地細細看著他。發現他的眼睛是睜開的,他的腦袋殼也是睜開的——敞開的,我能一眼看到裡面。那裡空空然,沒有腦子。也可以說,他沒有思想。『噯呀,這個孩子的頭顱,只是一隻空蛋殼一樣!』醫生們驚叫著。

  「那孩子可能聽見我們的聲音了,他那顆碩大的頭顱裡,似散發著陣陣熱氣。他抬起頭轉向這邊看看,又扭往那邊望望。我知道他什麼都看見,什麼都明白。他熟知我身體內的一切秘密,明瞭我是如何稀裡糊塗地沒了一個兒子,又稀裡糊塗地懷上這一個兒子。」

  我怎能把她所說的告訴父親呢?他已夠傷心了,我怎能忍心把她這套瘋話傳給他呢?

  所以我只好編一套謊話來搪塞著:「她說,我們非常相信,不久的將來,會再有一個孩子。她希望孩子在另一世界將很快樂。她勸我們還是早點回去吃飯吧。」

  從此,媽的精神崩潰了。不是突發的,而只是像碟子般一隻只從架上落下來,一隻接一隻,跌下來,碎了。我不知道什麼時候,又一隻碟子會掉下來。為此,我一直在緊張地惶恐不安地等待著。

  有時,她做著飯,半途,便會把它撂在一邊,去做別的事。水龍頭開著,嘩嘩地流過水槽,她卻毫無感覺。切菜切到一半,舉著菜刀的手會本然地凝住,眼淚開始撲簌簌落下來。在餐桌邊吃著飯,會突然放下叉子,掩臉哭泣。「沒——關——系。」父親呆呆地坐那兒,用生硬的中國話說,竭力緩和著空氣。而我,索性起立離開餐桌,揣摸著下一次又會發生什麼,總有一個令人擔心的下一次。

  父親也逐日心衰意喪了,他也崩潰了,只是以另一種不同方式。就好比,他看著某樣東西要摔倒了,便奮身上去企圖擋扶住它,卻常常是,未及到那兒,他自己卻摔倒了。

  「她只是累了,太疲倦了。」一天,當我們在金穗飯店吃飯——只我們父女倆,因為媽終日像個木頭人樣躺在床上。父親這樣對我說。我知道他終日在為媽擔心,只見父親憔停不堪,心力交瘁,痛苦地盯著他眼前的菜盆,似盆裡裝的不是通心粉,而是蠕動的蟲子。

  媽的兩眼,視而不見地在家裡四處環視,目光滯呆,沒有一丁點活力。每天父親下班回家,總要拍拍我的頭輕聲問道:「我的大女兒今天怎樣了?」嘴上這麼說著,目光卻越過我頭頂,落到母親身上。我內心充滿一種莫名的懼怕。我無法說明白到底懼怕什麼,但我卻能感覺到那種不祥之兆。我便十分敏感,能覺察到靜默的居室中,每一絲輕微細小的動靜。晚上,牆那頭的毆打聲和爭執聲依舊不斷,聽著,似乎那女孩子會被打死的。我靜靜地躺在床上,把床單直扯到下巴下。我常常暗自估摸著,我們家和牆頭那一家,哪一家更晦氣更倒楣?比較了一陣後,自我安慰地覺得,隔壁的女孩子似乎更不快樂。

  五

  一天晚飯後,門鈴響了。這是很奇怪的,因為通常,來客總是先按樓下的蜂音器。

  「麗娜,看看是誰。」父親在廚房對我說,他正在炒菜。媽躺在床上,現在她終日躺在床上,就像個活死人似的,毫無知覺和思想。

  我謹慎地將門啟開一道縫,驚訝地發現,站在門外的就是隔壁那女孩。我愣住了,她卻不在意地一笑。只見她衣衫不整,頭髮淩亂。「誰呀?」父親在問。

  「是隔壁的——」我遲疑地看著她。

  「特麗莎。」她很快地說。

  「是特麗莎。」我說。

  「請她進來。」父親話音未落,特麗莎已快步走到我房裡,完全是不請自進。我關上門,跟在她兩根跳躍的棕色髮辮後面,那甩打著的髮辮,好比落在馬上的鞭子。

  她逕自走到窗臺前打開窗子。「你要幹什麼?」我驚叫著。她面向大街坐在窗臺上,然後對我傻乎乎地一笑。我坐在床邊,只覺得冷颼颼的寒風,從窗外的夜色中呼呼進來。

  「笑什麼?」我問她。

  「我媽一腳把我踢出來,」她止住笑,以一種洋洋得意的口氣說,好像很以此為榮。然後,她又悄然一笑,說,「我們吵架了,她把我攆出來,把大門反鎖住。現在,她還以為,我會十分懊喪地等在門外,尋思著如何向她賠禮道歉。讓她等著吧,我才不會呢。」

  「那你準備怎麼辦?」我屏聲息氣地問,肯定這次,她母親不會放過她,說不定真要殺死她,求個一勞永逸。

  「我想從你窗外的太平梯爬回我自己房間,」她輕聲湊在我耳邊說,「她會一直等下去的,直到耐不住了,便會打開大門,而我卻不見了。可我好端端地在自己房裡,躺在床上。」說著,她咯咯地笑了。

  「當她最終發現你在自己房間裡,會嚇壞的。」

  「不會。她只會高興,我還活著,而且也沒出什麼事。不過,她會裝瘋賣傻一陣,只那麼幾分鐘。我經常做這種事的。沒事!」說著,她便從我的視窗輕輕溜下,悄然回她自己房裡去了。

  我呆呆地對著敞開的窗戶出神,百思不得其解。她怎麼還會回家?難道她不感到,那種生活是如此可怕!而且,她是否意識到,這樣的日於對她是沒有盡頭的。

  我躺在床上,等著聽那尖聲號叫和毆打。夜深了,我還沒睡意。隔壁響起了蘇茜斯太太的大嗓門,夾著嚶嚶的哭聲。「你這個壞丫頭,差點把我嚇死。」特麗莎也在叫喊著:「我差點摔斷了脖頸。」然後;那邊又是哭又是笑。

  聽聲音,她們似已在熱烈擁抱和親吻。我吃驚了。不管怎樣,我為她們高興。我的估計完全錯了。

  我至今都記得,那個晚上,「希望」這個字眼,如何強烈地震撼著我。從此,一天一天,一年又一年,我始終緊緊地抓住「希望」這個字眼,守在媽床邊,看著她昏昏沉沉,無意識地自言自語著。但我相信,這樣的狀況——這個最最可怕的狀況,總有一天會結束的。災難已經來臨了,但現在,我卻想到了希望。蘇茜斯太太和特麗莎間的可怕的激烈爭吵還在繼續,但我從中似乎明白了某種涵義。

  我看見,一個女孩子抱怨著:「我無法再忍受了!」我看見那母親,穿著漂亮的睡袍躺在床上。後來,女孩子向她高高舉著鋒利的刀刃:「你必需挨上一千刀,這是唯一令你解脫的辦法。」

  母親閉眼坦然地接受了。嗖!嗖!嗖!利刃飛快地剮著母親。母親痛入肌膚,大聲號叫著,但待她睜開雙眼,發現沒有血跡,也沒有殘骸。

  女孩說:「看見了嗎?」

  母親點點頭。「現在我完全懂了。最壞的已經挨過,再沒什麼可怕的了。」

  女孩子說:「到牆那邊去看看吧,你就會明白,為什麼你錯了。」

  然後,女孩子攜著母親的手,穿過牆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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