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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牆外的聲音(2)


  三

  一天,父親驕傲地宣佈:「我開始上升了!」那是指,他被提升為服裝廠的推銷部經理。「這下,你媽可要高興死了。」

  我們的確情況好轉了。我們跨過海灣區,來到三藩市,而且上了山,搬到北部海邊,一幢公寓,並且有了個義大利鄰居。那邊的人行道特別陡峭,每天從學校到家,就得爬一段坡,那年我十歲。我希望,從此可以將一切恐懼留在奧克蘭了。

  那是一幢三層樓公寓,每一層有兩戶人家。房子外壁覆著一層白色拉毛水泥貼面,垂著金屬的火警安全梯,但裡面的設備卻是陳舊的。玻璃窗格的門,通向散發出一股黴氣的門道,那裡的傳話器密密麻麻擠著整整一幢住戶的名字。安德森、海曼、南茜、蘇茜斯和我們聖克雷爾家,一派典型的大雜院腔調。我們住在二樓,包圍在燒菜的油味和上下樓的腳步聲之間。我的臥室面向馬路,夜裡,我想像得出馬路上是怎樣的一副情景:汽車喘著大氣掙扎著爬上陡峭的坡路,馬路上聚集的夜遊神們嬉鬧著,抽著煙,高聲說笑著:「怎麼,人都到齊了?」然後是員警的吆喝聲,接下來,是救火車的警號,馬路上還傳來一陣女人的咆哮:「你這個丘八,狗!靜下來。」這一切成了我每晚的催眠曲,我很快入睡了。

  媽卻看不順眼這幢公寓。最初我還沒覺察,剛搬進去時,她忙著收拾,幾乎花了整整一星期時間才安排停當。這不久後的一天,她帶我出去,剛走到車站,就給一個男人嚇了一下。

  那是個紅臉中國人,在人行道上踉踉蹌蹌地走著,好像與他的同伴走失了。當他的渾濁的布滿眼屎的眼睛轉向我們時,立時停下來,直直地伸出雙臂,亂嚷亂叫著:「我總算找到你了,蘇茜斯,我夢中的情人。嗨!」說著,他便咧開嘴,張開雙臂向我們撲來。媽立時放開我,雙手護住自己前胸,好像她是赤裸裸的。就在媽鬆開我的一瞬間,我便拼命地尖叫著。那男人越來越逼近我,直到另外兩個男人上來,嬉皮笑臉拽住他:「喬,得了,看在基督份上,別嚇著了她們。」

  從此不論在公共汽車上,還是進出商店,媽總是緊張得發抖,緊緊地攥住我的手,我被她捏得生疼。一次,當她暫時鬆開我的手,從錢包裡掏錢去賬台時,我便拔腿往糖果櫃邊溜,但她馬上又一把將我揪回來。我知道那一眨眼間,她很抱歉未能拴住我。

  待回到家裡,她把罐頭和蔬菜一一置好。忽地,她似覺得什麼地方不對頭,便將兩邊擱板上的罐頭對調了一下。接著,又快步走到起居室裡,將一面大圓鏡,從面對前門的牆面上,移到沙發邊的牆上。

  「你在幹嗎呀?」我問。

  她用漢語說了一套什麼不平衡,中國話叫「相克」。我想,她指的是視覺的不平衡,而不是感覺的不平衡。然後,她開始搬移大傢俱:沙發,椅子,沙發茶几,還有一軸中國畫。

  父親下班一進門,就問:「怎麼了?」

  「媽正在重新調整傢俱,使房間看上去更漂亮一點。」我說。

  但第二天,我放學回家,看見她又在移動傢俱。我感到某種不祥之兆。

  「你這是為什麼?」我問道,希望她會給我一個真實的回答。

  可她只是用漢語囁囁自語著:「這座房子似太窄太高,山頂上刮起的一陣強風,把你所有的力量吹回山腳,抵消掉了。所以,你很難發達。」

  她又指著公寓的牆和門,說:「看這過道多窄,就像一道被卡緊的咽喉,而廚房又直對著衛生間,因此你攝取的一切,都正好被沖走。」

  「怎麼了?這又怎樣?」我問。

  後來父親對我解釋道:「你媽正在練習如何把巢築得更穩妥,」他說,「可憐天下慈母心呀,你長大了就懂了。」

  我很納悶,為什麼父親從不擔憂什麼?難道他是瞎子?為什麼媽和我,能看到更多?

  幾天後,我才明白。那天放學回家,發現媽重新調整了我的臥室。我的床從窗邊移到牆邊,而原先我擱床的地方,放著一張舊的小床,我頓時明白了,媽一切不安和擔心的關鍵,因為她懷孕了。她的危險點,有如一隻膨脹的大氣球一樣脆弱易破。

  「看,」爸面對小床對我說:「這就是你媽為之操心的小巢,忙活了一陣才置妥的小巢。」他對著小床,顯出一種按捺不住的喜悅。但他對我以後所目睹的,一直是渾然不覺。媽不知怎麼搞的,常會逕自撞到傢俱或牆上,這樣東碰西撞的,好像根本忘了自己懷著孩子,好像是故意賭氣。她從不談及這個將出世的孩子。她滿口講的,老是有關她的擔憂、不安、失重感,與別人的齦齲。這令我很為那腹中的孩子擔心,他似被困在我媽的肚子和他的小床的夾縫中,孤單單地懸在其間。

  現在,我的床是靠牆置放了,所以夜晚,我聽到的再也不是大街上的聲音,而是牆那頭傳來的聲音。根據門道裡蜂音器上標明的,牆那邊,住著一家姓蘇茜斯的。

  睡在靠牆的床的第一晚,就聽到牆那邊,傳來陣陣號叫,聽起來,像是嘴被捂住而發出的號叫。那是個女人?還是女孩子?我把耳朵貼在牆面上,只聽到一個女人怒氣衝衝的聲音,然後是一個女孩子的尖產申辯。霎時,好像這一切都沖著我來了,斷斷續續的。「我在跟誰講話?」「你為什麼要偷聽?」「出去。」「還不如死呢。」

  然後,又是一陣推操、毆鬥和嚷嚷聲,好像在廝殺,夾雜著尖叫。母親對著女兒高舉著手中的刀,準備將她肢解。先是扯去她的髮辮,然後剝去頭皮,拔去眉毛,再是雙頰,一層一層地割下去,直到什麼也不剩。

  我把頭埋伏在枕頭裡躺著,被耳裡聽到的和幻覺中的狂暴場面,嚇得渾血打顫,連氣都透不過來。一個女孩子給殺死了,那種種混亂騷動的聲響,無可抵擋地傳入我耳膜。我無法阻止這一切的發生。四周是一片無邊無際的恐怖。

  可次日晚上,那個女孩似又復活了,她再次尖聲號叫著,又是毆鬥聲,騷動聲更刺耳了。女孩又一次置身在危險中。如此夜夜重演著。這時,牆上傳來一個聲音:這是一種最壞的徵兆。它的恐怖之處在於不知道這一切將於何時結束。

  那個吵鬧不息的家庭,就是隔著門外的公共走廊,我也能聽到他們的大嗓門。

  「如果你再從樓梯欄杆上滑下樓,看我不把你頭頸擰斷。」那是個女人的咒駡聲。隨後,樓梯上一陣劈劈啪啪的猛力踩樓板的聲音,有人下樓了。「別忘了把你爸的襯衣取回來。」還是那個女人的聲音。

  那時,我剛好關上自家公寓門出來,一手夾著幾本書。猛一回頭,發現一個高個子女孩正向我走來。因為太熟知那家的可怕的居家小節,以至當冷不丁與她面對面時,我竟嚇得尖叫起來,書撒了一地。我知道她就是那個女孩子。她只是竊笑著,快步下了樓。我猜她大約十二歲左右,比我大兩歲。我飛快地撿起書,悄悄地尾隨著她,穿到馬路對面去跟蹤她。

  她實在不像那個我幻覺中被殺死了一百次的女孩。她身上乾乾淨淨,沒有一點血跡。只見她穿了件耀眼的白襯衫,配著藍色的羊毛衫和藍綠的百褶裙。她神情似很得意,兩條棕色的辮子合著步子一晃一晃的。後來,好像覺察到我在暗中揣測她,只見她猛然一回頭,給了我慍怒的一瞥,然後快步拐彎躲開了我。

  打那以後,只要一碰到她,我便故意將目光避開,裝著專心走路,或者忙著整理外套上的紐扣或書包。對她,我總自覺有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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