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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牆外的聲音(1)


  ——麗娜·聖克雷爾的故事

  一

  小時候聽媽說,外曾祖父曾將一個乞丐判淩遲處死。後來,這個乞丐的鬼魂來向外曾祖父索命了。反正一個星期後,外曾祖父就去世了。人們有的說他死於流行性感冒,也有說別的什麼病,反正眾說紛紜。

  我不知道那個乞丐是怎樣捱過他生命的最後一刻的。在我心裡,一次又一次地設想著,劊子手怎樣一把撕去他的衣服,把他按倒在刑具上。「這個謀反者,將千刀萬剮,淩遲處死。」劊子手當眾宣讀著他的罪狀。然而未及他舉刀,那乞丐的精神已經崩潰了。幾天後,我的外曾祖父正在書房裡看書,忽地,那乞丐出現在他眼前。他的臉龐上疤痕累累,就像一隻碎瓷花瓶。「我以為,最可怕的時刻,」那鬼魂說,「是刀砍下來的時候。豈料,我估計錯了。最難捱的,恰巧是相反,是在刀即將挨上而還未砍來之時。」說著,他伸出給砍成鋸齒形的胳膊,一把挾持起我的外曾祖父,穿牆消遁了。

  一次我曾問過媽,他究竟是怎樣死的。她回答道:「就死在床上,只躺了沒幾天,就死了。」

  「不,我說的是另一個人,那個乞丐。什麼叫淩遲處死?是不是把他的肉一片片割下來?還要抽筋剝皮嗎?他真的給幹刀萬剮了?」

  「你們這些美國人,就會鑽牛角尖,」媽媽用中國話嚷了起來,「那人都死了快七十年了,他到底是怎麼死的,與你有什麼關係?」

  當然是有關係的。我想要是能洞察一切不良之兆,設法消災避難,本讓那種無聲的魔法將你吞噬。因為在我還很小的時候,我就覺得,我們房子四周,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恐怖。它們威逼著我母親,使她恨不得把自己蜷縮起來竭力想躲進某個她自認為安全的角落。但那股無以名狀的恐怖還是不肯放過她。多年來,我目睹著,它們正在一口一口地吞噬著媽媽,就像那個遭淩遲處死的死囚一樣,直到她從人世消失並且變成鬼魂。

  我記得,奧克蘭我們老家的地下室,老是讓母親不安驚恐,似乎那裡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那年我才五歲。媽想瞞過我,她將一把木頭椅子抵住地下室的門,再套上兩圈鐵鍊,外加一把大鐵鎖,來了個雙保險。這就更使其顯得神秘莫測。我一直想方設法要開啟它,直到有一天,偶然我的小手指碰著門,它就啟開了,但未及我定下神,便一頭墜在一團黑暗裡,那種感覺,猶如栽入一道深不可測的裂口。待我能大聲嚎叫時,發現我已經被母親抱著,鼻血一滴一滴落在她肩頭。這時,母親才告訴我,地下室裡住著一個壞蛋,他已在裡面呆了幾千年了,所以從此,我不應再去開啟這扇門。她說,這是個窮凶極惡的壞蛋,她差點來不及把我拖出來。這個壞蛋,會讓我生下五個嬰兒,然後把我連帶五個嬰兒,一頓連骨帶肉吞下。

  從那以後,我經常目睹到許多嚇人的場面。我是以一個中國人的眼光來看待這種恐怖,這種基因,得之于我媽。當我在沙箱裡玩沙時,從我自己挖掘的洞裡,我似窺到群魔在亂舞。我甚至看到他們青面獠牙的臉龐上,雙目閃著綠光,正在虎視眈眈地搜尋著小孩子。一次我騎著三輪自行車玩,忽然發現地上的一隻甲蟲,竟會呈現出一張孩子的臉,我立即用車輪將它碾扁。再長大一點,我能看見許多別的女孩子看不到的怪事:滾鐵環會突然一裂為二,將一個小孩子彈到半空。鐵鏈球會突然脫離鏈條,擊中一群正在嬉笑的孩子中的一個,腦漿濺了滿操場。

  我對誰也沒講過這些,甚至我媽。多數人不知道我有一半中國血統,可能因為我有一個外國姓:「聖克雷爾」的緣故。我一眼看上去,挺像父親,典型的英國愛爾蘭人:高大勻稱的個頭,但如果他們再走近一點,就會發現,我的臉龐輪廓,不像父親那般瘦削,我的線條是平緩渾和的,就像海灘上的卵石。我沒有父親的黃頭髮和白皮膚,可我的皮膚呈一種蒼白色,就像被太陽曬退色似的。

  但我的眼睛,是媽媽給的,它不是深陷的,倒像鬼神節裡的南瓜燈上的眼睛;那種用小刀倉促撥出來的兩個孔眼,猛一看,好像沒有眼瞼。為了讓我的眼睛顯得光彩一點,我常常故意睜圓雙眼,然而當我帶著這樣的眼神在房子四周走動時,我父親便會間我為什麼顯得這樣緊張恐慌。

  我見過媽的一張照片,眼神也是這樣惶恐緊張。爸說那是媽在天使島移民處出來後,第一次照的相。她在那裡囚禁了三個星期,直到移民局得到足夠的文件證明她是個戰爭新娘。只有因為戰火而被迫逃離原所在國,或者是留學生,美國公民的配偶,才有資格可以從天使島裡釋放出來。

  二

  媽從來不講及她在中國的生活,但爸卻說,是他把媽從一個可怕的境遇中解救出來。到底怎樣可怕,他閉口不談。爸驕傲地在她的移民證上,給她寫上貝蒂·聖克雷爾,並劃去她原來的中國名字:顧映映。然而他又搞錯了媽的生辰,媽是1914年出生,他卻寫成1916年,就這麼筆尖一掃,我媽的名字沒了,生肖也由虎變成龍了。

  看了那張照片,你就會明白為何顧映映再也不存在了。照片上,她就像怕人搶似的,緊抓著一隻蛤蟆包,身上一件長及腳踝的旗袍,兩側開著高高的叉,上身一件西式外套,那種老式的有墊肩的寬門襟的式樣,配著過分大的同料紐扣,這是媽的結婚禮服,是爸送的。這樣的裝束令你簡直吃不准她到底是來自何方,又準備往哪去。她的下巴幾乎抵著胸部,頭髮左側一條挑得整整齊齊的頭路,赫然醒目。

  儘管她垂著頭,一副自卑可憐的樣子,雙眼卻直瞪著鏡頭,直勾勾的。

  「為什麼媽顯得那樣緊張?」我問爸。

  父親解釋道,那只是因為媽需要堅持在閃光燈咋嚎後,才能眨眼睛,她的眼睛足足睜了十來秒鐘。

  不過母親這種直勾勾瞪著雙眼出神,像在等著某種意料中的災禍到來的恐懼和不安的神態,我是很熟悉的。只是後來,漸漸地,她已沒有力氣再瞪大眼睛了。

  那天在奧克蘭中國城,在人行道上,媽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讓我緊緊地挨著她,她一邊低聲叮囑我:「別看她,一眼也別看。」當然,我怎麼能不看呢?人行道上,一個女人正背靠牆席地而坐,這個女人目光呆滯,就像有好幾年沒睡過覺,看著既蒼老,又年輕。她的指尖和腳尖,都呈紫黑色,好像在印度墨水裡浸泡過似的。但我知道,那是潰爛。

  「她怎麼了?」我輕聲問媽。

  「她遇上個壞男人,」媽說,「她有了個她不想要的孩子。」

  我知道她在騙我,她之所以要編這一套或那一套,只不過是以此告誡我,幫助我躲過一些暗藏的漩渦。我媽就有這份天才,她能在一切事物中預測到災難的徵兆。甚至對其他的中國人,她也有這種預知的能力。在我們居住和購物的地方,人們幾乎只講廣東話或英語。媽是無錫人,所以她只會說國語和一丁點英語。爸只會說呆板的幾個中國片語,他堅決主張我媽學英語。因此每當媽與爸交談,總是以語氣、手勢、表情和眼神來幫助,有時,她卡住了,便會用英語腔的中文,南腔北調地:「說——不——出——了。」這時,我父親就會幫她把話說出來。

  「我想,你媽的意思是,她累了。」當媽顯得有點沮喪時,他便會這樣說。

  而當媽燒出一隻可口的菜肴時,他又會那樣說:「我想,她的意思是,我們這個家,有著全國最好的管家婆。」

  但是每當我們母女單獨相處時,母親就用漢語與我暢談,那些我父親根本想不到的話。我完全能聽懂這些字眼,但往往作出相反的更多的是風馬牛不相及的理解。

  當她認為我已經可以獨自上學而不用接送時,便叮囑我:「你只能兩點一線,學校到家,別的地方不准亂逛。」

  「為什麼?」我問。

  「你不懂。」

  「為什麼不懂?」

  「因為我還沒把它們灌入你腦袋。」

  「為什麼不灌給我?」

  「天呀!這讓我怎麼回答!因為這個問題講起來太怕人了。那種壞男人會把你從大街上掠走,再把你賣給別人,待你有了孩子,你就會殺死那個孩子,然後孩子的屍體會在垃圾筒裡被發現。以後呢?你就會進監獄,最後死在裡面。」

  我知道她又在胡編亂造了。但我也學會了編造,特別有時,當她必需要我為她做一些翻譯時。比如那天在一家食品店,她將鼻子伸到打開的罐頭裡,邊上一個男人對她叫喊著。這令我十分尷尬。「他講的什麼意思?」媽問我。我便哄她:他說中國人不能在這裡買東西。還有一次,學校發來一張有關接種防止小兒麻痹症的通知,我除了將上面的時間和地點譯給她聽以外,還擅自夾了點私貨,我說學校規定,全校學生都必需用金屬飯盒,因為紙袋會傳染小兒麻痹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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