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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戲的規則(2)


  二

  在一個春寒料峭的下午,我放學回家,穿過那小路盡頭的場地,那兒聚集著一群老年人,正在觀看兩個人下棋。我飛奔回家,取來了文森特的那副用橡皮筋紮著的棋子,並且沒有忘記帶上兩顆水果糖去頂那兩個棋子的缺。我回到場地上,走近一個正在觀看下棋的先生。

  「下棋嗎?」我問他。他雙眼睜得老大,然而當看見我手臂下夾著的棋盒,他笑了。

  「小姑娘,我已有好久沒玩布娃娃了。」說著,疼愛地瞥了我一眼。我馬上挑戰似地把棋子拿出來,在他面前擺好陣勢。

  這位老伯,他讓我這樣稱呼他,他的棋藝可比我兩個哥哥要強多了,我在他手裡敗了好幾局,自然也損失了不少水果糖,但我自己覺得,我又得到了許多關於下棋的新的竅門。老伯教給我不少花招:什麼「暗度陳倉」,「投石落井」,「突然襲擊」,「背部捅刀」,「迷魂陣」,「殺人不見血」……

  下棋也有許多君子協定:吃進的棋子要排得整整齊齊,不到時機,不要叫「將」,還有輸棋後,不要賭氣把棋子一扔,因為事後還得你自己把它撿起來,而且還得向對方道歉。到了夏末,老伯已解盡所有,幾乎傳盡了他全部本事,我的棋藝更高明了。

  當我在那小廣場上下棋時,我周圍會圍上一堆中國人和旅遊者,連我母親也會加入其中。她會以中國式的謙虛對眾人解釋著:「這小姑娘,只是碰巧而已!」

  其中一位先生向我媽建議,送我去參加市里的棋賽。媽媽莞爾一笑,模棱兩可地晃了晃臉。我心裡癢癢的,很希望媽媽能同意,但嘴上卻一句沒有吭。我知道她不會同意讓我在陌生人中下棋,所以在回家的路上,我故意主動表示,我不想參加市里的比賽,他們那種美國規則我也不大熟悉,萬一輸了,那可丟臉了。

  「又沒人硬拖你去,你如此畏畏縮縮的才丟臉呢!」媽說,言下之意,她是同意我去的。

  第一次參賽時,媽陪著我坐在第一排上等著,我不住地抖動著雙腿,因為汗水已沾濕了座椅上的金屬支架。待叫到我名字時,我一下蹦了起來。母親從衣兜裡掏出一小塊紅玉,火紅火紅的,這是她的吉祥物。「祝你好運氣。」她輕聲說著,把王塞進我口袋裡。我抬眼看了下我的對手:那是一個奧克蘭男孩,約十五六歲,只見他皺著鼻子,多少有點不屑地打量著我。不過馬上,他就從我視野裡隱去了,眼前,只有我的白棋,他的黑棋,兩陣相對。一陣清風拂過我的耳際,只有我聽得懂它跟我說的是什麼。

  「從南邊起攻。」它輕聲傳授著我,「來無影,去無蹤,給對方個出其不意。」我步步設營,沿著自己開闢的路線向對方挺進。好比風吹過樹葉,觀眾席上發出陣陣沙沙聲。「靜一點,靜一點。」有人責備地向四周發出警告。我屏聲息氣,步步深入。清風在我耳邊刮得強烈:「從東邊誘敵深入。」對方果然步調有點亂了。「乘勝追擊。追!追!他已昏頭昏腦了。」那股看不見摸不著的風,越刮越烈,最後,如風捲殘雲,一聲「將」,頓時風止雲靜,只聽見自己平緩的呼吸聲。

  媽媽將我捧回的第一個獎盃,放在一副新的塑膠棋邊,這副棋是鄰居送我的。媽用軟布輕輕拭淨兩隻棋子,一邊說:「下次贏得再出色點,再少給吃掉些棋。」

  「媽,這與失卻多少棋無關。」我說,「有時,就得丟卒保帥嘛。」

  「最好還是儘量少讓對方吃掉些棋子。」

  在又一次的賽棋中,也是我贏了。我母親一邊得意地笑著,一邊還是說:

  「這次你丟了八隻棋子,上次是十一個。你已經進步了。不過最好再少丟幾個。」她說得我很不耐煩,但我又不能和她說什麼。

  我的名氣越來越響,參賽的次數,也越來越多,而且場場都贏。樓下的中國糕團店,將我的不斷增多的獎盃,與那些積滿灰塵的糕團模型一起陳設在櫥窗裡。一次,當我在一場區域頗大的比賽中,照樣捧回一隻獎盃時,那家糕團店的櫥窗內,擺了一隻新鮮的澆著厚厚奶油的蛋糕,上面用大紅的糖油澆出:「祝賀你,薇弗萊,唐人街的小棋聖。」不久,幾家花鋪、墓碑、雕刻鋪和殯葬館的老闆們建議,我可以參加國家級的比賽。從那時起,我母親就決定,我不必再為家裡做菜燒飯了,溫斯頓和文森特義不容辭,應該頂我的缺。

  「為什麼她可以如此逍遙,而讓我們幹這種家務活?」他們抗議著。

  「這是最新的美國規矩。」媽說,「妹妹就是可以逍遙,為了下棋,她已絞盡腦汁了。你們呢?你們能絞儘自個的毛巾,已經是很幫忙了!」

  九歲時,我已是國家級的象棋冠軍了。好像離開大師的身份,近在咫尺。我被捧成美國的希望,棋壇新星,神童。生活週刊上也登出我的照片。鮑勃費雪在邊上注道:「棋壇上還沒出現過女大師呢。」

  那天,他們給我拍的照登在了雜誌上。我的頭髮按例給抹得溜光滴滑,夾著塑膠水鑽髮夾。我對面坐著個美國人,與那次在小廣場上與我對棄的老伯年齡相仿。我至今清楚記得,那個小廣場的老伯,如何給我的棋子弄得大汗涔涔。他那件深色的,散發著濃濁的汗氣的上裝口袋裡,塞著一塊大手帕。每走一隻棋,他就掏出手帕猛拭手掌。

  我那件縐紗的粉白裙子的領口花邊,紮得頭頸很不舒服,那是媽特地為應付這種場面而趕制出來的。我按著媽給我設計的那個動作擺好架勢:握起拳頭支著下巴頦,肘部優雅地抵著桌沿,我會前後晃動穿著皮鞋的腳,就像平時坐在校車裡等得不耐煩的學生一樣。隨後,我停止了搖晃,咬著嘴唇做出思索和舉棋不定的遲疑,然後,以一種威脅的手勢,將棋子「啪」的一下,放在一個舉足輕重的位置,隨後,綻開一抹勝利的微笑。這是一整套專為新聞界設計的造型。

  三

  我不再在薇弗萊街上玩耍了,我也不去那滿是鴿子和老人的小廣場了,我每天兩點一線:上學、回家。一進家門,就又紮進棋堆裡,從中悟出更多的秘訣。

  可很快我就覺得,家中的干擾太大,這主要是來自我母親。每逢我對棋盤琢磨著新的策略時,她便往我身邊一站,我想那是因為,她自認是我的同盟者。我每移動一個棋子,她鼻孔裡就會輕輕噴出一個「唔」。

  「媽,你老這樣守在邊上,我都沒法練棋了。」一天,我終於向她提出。她便一聲不吭地回到廚房去,把鍋盤碰得乒乒乓乓的。當那陣乒乓聲靜默下來後,我發現她站在走廊拐角處,一聲「嗯」,又從她緊閉的嘴裡漏了出來。

  為了我能安心琢磨棋藝,父母對我可謂百依百順。一次我抱怨著與我同臥室的兩個哥哥太吵,結果,他們馬上被移到臨街的那間起居室,在那裡為他們支起了床鋪。如果我在餐桌上把飯菜剩下,表示吃得太飽,我的胃部就會不舒服,那將影響我的思維,父母也決不會責怪我。但有一件事是無法赦免的,就是每週六,在我沒有比賽的日子裡,我必須陪媽上市場去。這時,媽會得意洋洋地挽著我,幾乎進出每一爿店,購一大堆東西,然後不失時機地、驕傲地向任何對她多瞟一眼的人介紹著:「這就是薇弗萊·龔,我女兒。」

  一次跨出某店鋪時,我低聲懇求著她:「媽,你這樣簡直像是在做廣告。」我媽立時當街站住,也不顧後面夾著大包小包的行人,不時碰撞到我們身上。

  「哎呀,你認為與媽媽在一起,很丟你臉是嗎?」她握住我的手,甚至攥得更緊了。

  我眼睛望著腳尖回答道:「不是那個意思,只是,你那樣把我弄得好尷尬。」

  「噢,做我的女兒令你很尷尬是嗎?」她溫怒地發問。

  「不是那個意思,我不是那樣說的。」

  「那你是怎樣說的?」

  我知道,這種誤會越解釋越糟糕。但我還是聽見自己舌尖下溜出一長串話。

  「為什麼你非要拿我出風頭?如果你自己想出風頭,那末你為啥不學下棋呢?」

  媽氣得眯起雙目,有如臉龐上突然裂開兩道莫測的隙縫。她什麼也沒說,只是用沉默來折磨我。

  我只覺得耳朵發燙,血管突突地跳著,猶如陣陣熱風拂臉而過。我奮力將手從母親那裡掙脫出來,撒腿就跑,一個老太讓我給撞了一下,橘子和罐頭撒了一地。

  「哎晴,這孩子!」媽和那老太同時驚叫起來,媽忙俯身幫她把東西撿起,我則乘機跑了。

  我在人堆中像泥鰍一樣竄逃著,身後傳來母親陣陣尖叫:「妹妹!妹妹!」我頭也不回,奔上一條小路,穿過小巷,跑進充塞著旅遊者的大馬路,又拐進另一條小街,就這樣七轉八兜地,毫無目的地狂奔著,直到我再也邁不動步子。我大口大口喘著氣,就像一台超負荷工作的馬達。我覺得渾身發冷,便在一隻倒置的塑膠桶上,手支下巴地一屁股坐下。我想像著媽媽,怎樣從這條街找到那條街,最後,她不得不放棄了尋找,只好在家裡等著我。約摸兩個鐘頭後,我拖著疲憊不堪的雙腳,往家裡走去。

  通向我們公寓的小街寂靜無聲,我能看見自家視窗的蜜黃色燈光,就像老虎眼睛一樣爍爍閃光。我跟著腳尖,邁過十六級樓梯,貓一樣踅到房門口,抬手輕輕旋轉了一下門球。門已上鎖了。只聽到房裡椅子推開了,然後響起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哢嗒一聲,門開了。

  「你到底回來了,」文森特說,「怎麼了,小姑娘,遇上什麼麻煩了?」

  他說著,又回到餐桌前。魚盤裡只剩下一副骨架,因此顯得那魚頭特別大,魚頭高高地仰著,保留著生前那副負隅頑抗的姿勢。我想作為懲罰,這是留給我的菜肴。

  裡邊,傳來母親冷冰冰的聲音:

  「不用睬她。她根本不把我們放在眼裡。」

  我一個人快快地在桌邊坐下,不出聲地將飯劃入肚裡,誰也沒答理我,聽得到筷子篤篤地劃著飯碗的聲音。

  放下碗飯走進房裡,關上門,我一頭栽在床上。房裡沒開燈,鄰家的燈火透過窗櫺映在天花板上,折射出式樣各異的圖案。

  恍惚之中,眼前浮現出那六十四塊黑白相間的棋盤,我的對手,則是兩道沉默的深淵似的怒目,她顯出勝者的笑容對我說:「會捉老鼠的貓不叫。」

  她率領著手下的黑兵,以排山倒海之勢,鋪天蓋地地向我壓來。我的白棋尖叫著,驚慌失措地敗下陣來。我覺得自己身不由己地飄浮起來,被看不見的風卷起飛出窗外,我看見我們所在的那條小街,在我身下越來越小,最後消失在視野裡。天空一下延伸展開,無邊無際,四周一片空曠,就我一個人在飄浮。

  我閉上雙眼,思索著下一步棋,該怎麼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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