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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戲的規則(1)


  ——薇弗萊·龔的故事

  一

  早在我六歲時,母親就教我,萬事要不露聲色,才會成功,這是一種戰略,就好比下棋。雖然那時,我們很少有人知道下棋。

  有次走過買蜜餞的店,我硬拉媽的手不肯離開,哭著賴著要吃蜜餞。「閉嘴。聰明人,就會察言觀色,見風使舵。你至少得學會辨別風向。風,最厲害了,它無影無蹤,卻最有力度。」

  於是,當我們再次走過這家蜜餞店時,我便一聲不吭,乖乖地管住自己的嘴巴。待母親挑好了她需購的食品後,便很爽氣地從貨架上拿了一袋蜜餞,一併擱在賬臺上。

  母親擅長持家,因此,在她的精心治理下,我和哥哥們,都過得不錯,至少不受我們四周環境的限制。我們住在三藩市的唐人街裡,和大多數中國孩子一樣,在餐館和古董店後門的石子路上玩耍。我沒有一點受窮的感覺。每日三餐,我們都吃得飽飽的,每餐五菜一湯。

  我們住著一套有兩個臥室的明亮、舒適和乾淨的公寓。我們公寓樓下,是一家中國糕團店。破曉時,當小街上晨曦尚未散盡時,我就能聞到甜爛的煮豆沙香。然後,是油氽麻球和咖哩雞餃的香味溢上來。經常我還在床上,就聽到父親碰上門上班去了。

  兩排公寓之間的小路盡頭,是一塊空地,那是個小操場,置著滑梯、秋千架等。操場四周排列著石條凳,老人們常愛閑坐在這裡曬太陽,嗑瓜子,用瓜子殼引著咕咕叫的鴿子。但我們最喜歡的,是那頭的一條小徑,幽暗,靜謐,彎彎曲曲地延伸著,對我們來說帶有幾分神秘。我的哥哥們曾沿著它潛入一家中藥鋪後門,窺視到老李把那種希奇古怪的蛇蟲百腳的幹殼,和著什麼東西的枯葉和幹花,包成一小包一小包地賣給病家。據說有一次,他就用這種祖傳的秘方,治好了一位被美國醫生宣佈了死刑的病人。藥房邊,是一個印刷房,專門印刷燙金的喜帖和過節用的彩旗。

  再往前走,就是魚市場。櫥窗裡展放著一池一池已註定不能生還的甲魚和其他水產,它們徒然地在鋪著綠瓷磚的池裡掙扎,同時還要互相傾軋爭鬥,為自己霸得一份較舒暢的空間。它們上方赫然寫著一幅廣告:「只供食用,不出售寵物。」穿著血跡斑斑白大褂的屠夫們,麻利地將顧客挑中的魚剖膛開肚,一邊堅決地向顧客保證:「都是活蹦鮮跳,剛剛捕撈上來的。」在生意比較清淡時,我們還能見到一簍一簍活生生的青蛙和螃蟹。大人們警告我們不能去惹冒它們。另外還有成箱的烏賊幹,冰凍對蝦,魷魚和鰻魚。最令我害怕的是比目魚。它們那扁平的身子和擠在一邊的眼睛,令我想起一個被汽車壓扁的小姑娘。我沒看見她被碾死的情景,但一想起「壓扁了」三個字,我就會聯想到這條比目魚。

  小街拐角處,是一家只有四隻桌子的名叫「宏新」的餐館。在樓道的隱蔽處,有扇寫著「店主自用」的門,我和哥哥相信,一到晚上,強盜們就會從這扇門後出現。旅遊者們從來不上宏新去,因為那裡的功能表只有中文字而沒有英文。曾經有過一個高加索旅遊者,硬要我和同伴們在宏新的櫥窗前擺好姿勢拍照,櫥窗背景是一隻濃油重醬的烤鴨。拍完照,我向他介紹宏新餐館。他問我那裡有些什麼菜,我就大聲數說著:「豬內臟、鴨腳掌,還有章魚肫……」然後我和夥伴們笑著跑開了。我們逃到中國寶石公司的門洞裡,擔心他會追上來。

  我媽為我取名薇弗萊,就是以我們住的街名命名的。薇弗萊·龔,是我用在文件和身份證上的名字,在家裡,我叫「妹妹」。我是家裡唯一的女兒,而且最小。每天上學前,總是母親替我梳的頭,她把我的濃黑的頭髮絞得緊緊的,編成兩根硬紮的辮子。那日,當她又用那把尖齒硬木梳對付我的頭髮時,我生出一個要小小捉弄她一番的念頭。

  「媽,什麼叫中國式的折磨?」媽只是搖搖頭,她嘴裡銜著一隻髮夾。然後她用水沾濕自己雙掌,把我耳後的髮絲抿平,再夾上髮夾,尖尖的髮夾紮得我頭皮生疼。

  「誰這麼說的?」她問我,絲毫沒有表示出對我的搗亂的斥責。我聳聳肩說:「我們班上的男孩子們都這麼說,他們說做中國人最苦了。」

  「中國人最能幹了,」媽媽言簡意賅地說,「中國人會做生意,還有中醫和國畫,在世界上享有很高的聲譽。美國人才懶惰呢。中國人肯吃苦。」

  我哥哥文森特有一副棋子。在小街盡頭,是第一中國浸禮會,我們每年耶誕節都上那教堂去。教會的婦女們,就向我們分發聖誕禮物。

  聖誕老人由一個教會的人扮演。他穿著聖誕老人的長袍,套著硬紙板做的飄著棉花球的白鬍子。待輪到我時,我很認真地回答了聖誕老人的種種提問,以至眾人都以為我還太小,以為我相信他真的是那個給孩於帶禮物來的聖誕老人。其實我只是裝傻,不露聲色。當聖誕老人問我幾歲時,我當下就在心裡估量:按美國演算法,我是七歲,但中國曆法,我八歲了。於是我便回答道:我生於1957年3月17日。這個回答顯然很使他滿意。於是,他又挺認真地問我,我是否願意做個乖孩子,信奉耶穌,聽父母的話。我知道他喜歡怎樣的回答,便一一順著他的心思很認真地回答了。

  孩子們都急不可待地打開他們得到的禮物。我早就知道,大包頭的不一定就是最好的,一個年齡與我相仿的女孩子,得到一大件禮物,打開一看,不過是一本有關《聖經》人物的畫冊。而另一個女孩子,選擇了一小件禮物,結果是瓶香水。還有,禮物盒裡的聲響也很要緊,一個小男孩子選中了一份,晃起來會叮噹響的禮品,他以為裡面一定塞滿了一角和五分的鎳幣,結果打開一看,那只是個錫制的地球形儲錢罐,他一下子很失望,結果挨了她媽一個耳刮子後,快快地跟著她走了。

  輪上我抓禮物時,我便小心地用手指觸摸著餘下的各種禮品,試試它們的分量,估摸裡面的內容。最後,我選中了一件沉甸甸的、用閃亮的錫紙包著、紮著紅緞帶的禮物。我沒選錯,那是一排十二色的、圓圈狀的棒糖,我滿意地擺玩了半天。哥哥溫斯頓也選得挺聰明,他摸到一盒塑膠插板,並附有一張說明書,可以按說明書指示,搭出一艘二次大戰時期的潛水艇。

  另一個哥哥文森特,則摸到一副棋。那應該說是一份很相宜的聖誕禮物,只是很明顯是一副用過的舊棋子,而且還缺少一個黑兵和一個白騎士。我母親有禮貌地感謝了這位不知姓名的贊助人:「太破費了!」這時,一個滿頭銀絲的老太太,對我們全家頷首微笑著:「聖誕快樂!」

  但一到家,母親就要文森特把棋子扔了:「她自己不要了,倒塞給我們!扔掉,我們又不是撿垃圾的。」她生氣地說著。哥哥們裝聾作啞,只見他們已興致勃勃地把棋子擺開,一邊參閱著已給翻舊了的說明書玩了起來。

  整整一星期的聖誕假期間,我就看著溫斯頓和文森特下棋,我只覺得那棋盤對我有一種神秘的吸引力。它比草藥鋪裡老李的那些怪草藥更吸引人。哥哥們下棋時的表情是那樣認真嚴肅,這令我相信,這場遊戲裡有著難以言喻的奧妙,比宏新餐館裡那扇幽暗神秘的小門,更富有刺激。

  「我也來,我也來!」當哥哥們其中一個沮喪地歎氣,而另一個則沾沾自喜得意忘形時,表示一局棋已告一段落了,我便乘機懇求著。文森特起初不肯讓我參加,直到我貢獻出兩顆圓圈形糖果來填補缺少的兩枚棋於後,他才答應。他選了一顆櫻桃糖作黑兵,選了顆薄荷糖作白騎士,凡吃棋者,就可把它真的一口吃下去。

  文森特開始教我下棋的規則:「這裡一共十六隻棋子,我也是十六隻。喏,皇帝或皇后,兩個相士,兩個騎士,兩個炮座,還有八個兵。兵第一步只能往前走,然後,他們能連走兩步……」

  「為什麼他們只能走兩步,不能走更多?」我擺弄著自個的兵問。

  「因為他們是兵!」他回答道。

  「為什麼他們非得走十字步才能吃一個子?為什麼棋子裡沒有女人和小孩?」

  「為什麼天是藍色的?你總問這些傻問題!」文森特說,「這是一種遊戲規則,又不是我定出來的。喏,看這本說明。」他手裡拿著那「兵」,將說明書翻到有關「兵」的那一頁:「兵P—A—W—N,兵,你自己去看。」

  正在一邊做麵團的母親,拍拍手中的麵粉,說:「給我看看!」她接過說明書粗略地流覽一番做出一副漫不經心地樣子。

  「這種美國規矩!」她不置可否地付之一笑。「每個人來到異國他鄉,首先都得遵守當地的規矩。如果你對此一無所知,裁判便會說:你這個人怎麼搞的,滾回去。他們並不跟你解釋,為什麼必須這樣而不能那樣。你問,他們說不知道,你自己去琢磨吧!其實他們是心中有底的。所以最好的辦法是,你拿著棋子,自己去琢磨其中的奧妙。」說著,她狡黠地一笑。

  從此,我認真地鑽研著棋藝,翻資料,查字典,還去唐人街的圖書館去啃各種有關棋藝的書籍。

  終於,我領悟了其中的不少奧妙,如何開棋?進而如何控制全域?一個好棋手,每考慮走一步,總要想到以後的三步四步,目光要遠,而且得學會忍耐和不露聲色,要會先發制人。我開始學會在棋盤前聚精會神,每走一個子,都三思而行,考慮它的後果。

  同時我也從中得到啟迪,我不應該大披露自己的「為什麼」,所謂小不忍則亂大謀嘛。這是棋藝,下棋的訣竅,但也是處世行事的準則。然而你必須不露聲色,不露聲色。

  這個由六十四塊黑白方格構成的世界,於我,有著無窮的魅力。我自己動手仔細繪了個大棋盤釘在床頭牆上,每晚躺在床上,我便會對著棋盤再琢磨一番。很快地,我不必再拿糖果來換取一次下棋的機會,但我卻找不到一個下棋的對手。我的兩個哥哥明確向我表示,他們更願意在放學後,穿上Hopalong牛仔服上街去轉圈子,而不願與我下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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