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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娘娘(2)


  媽則笑吟吟地替我把頭髮抹抹平,說:「女孩子可不能像男孩子那般捉蜻蜓囉、追跑囉。小姑娘應該文靜,如果你站著不動,蜻蜓不就不會來纏你了。」說畢,她便隨著那群老太太走了。

  我佇立在原地,低頭看著自己投下的影子,它有著短得可笑的腿和長長的手臂,頭上盤著一個髮辮。我搖搖頭,它也搖搖頭,我轉身,它也轉身。我掀起晾在磚牆上的竹席,看著它能否割斷我的影子,但它卻鑽到竹席底下去了。我為自己影子的聰明而驚訝。我奔到樹陰下,影子就不見了。我愛自己的影子,它像是我自身的另一面,與我一樣有著不肯安分的脾氣。

  「映映,你還準備遊太湖嗎?大家都走了。」阿媽又在叫我了。

  我們全家老小,都已穿扮停當等在大門口,嘰嘰喳喳地談著天。爸爸穿著件棕色的紡綢長衫,媽媽的衣裙顏色正好與我們相反,是黑底黃鑲邊。兩個同父異母妹妹穿著玫瑰色的小衫,她們的母親是我父親的兩個姨太太。哥哥則穿著一身團壽花圖案的長衫。連老太太們,都打扮得山清水秀的,迎接這個不同一般的節日。

  傭人們把吃食都裝上黃包車,一大籃粽子,燒茶的小風爐,杯盤碗盞,此外,還有大袋的蘋果、石榴和生梨。濕漉漉的甏內,盛著醃菜和鹹肉,還有一大摞紅盒子,每盒裝著四隻月餅,連午睡用的席子也帶上了。

  我們各自跳上黃包車,年幼的孩子與自己的阿媽一輛,但我卻突然從奶媽那輛車上掙脫下來,跳上媽媽的車。這一著令我阿媽很溫惱。這不但表示了我的專橫,而且很傷了她的體面。她向來寵愛我。自從她丈夫死後,她將自己的兒子棄在一邊,到我家做女傭。在我,她猶如夏天的扇子和冬天的火爐,只有一旦需要時找不到它們,我才感到不便和不快。

  我們來到太湖邊,這裡也沒一絲涼風,我們的車夫們,都已大汗淋漓,熱得直喘氣。大家依次上了船。這種船叫舫,就像一座水上茶樓,船上有個露臺,比我家院子裡的陽臺還要大。

  不及阿媽攙扶,我早已和老二老三一起蹦上去。我穿過大人們各色涼颼颼的綢衣服,像鱔魚一樣在人群中竄跑,我們在比賽,誰可以第一個奔到船頭。

  我喜歡在搖盪不定的船上行走。我推開花廳的門,第一間房頗像家裡的客廳,我的妹妹們跟在我後邊。我們挨次穿過一間一間的房間,最後,我們走進廚房,一個漢子對著我們揚了揚菜刀,我們哄笑著跑開了。

  船漸漸離開碼頭了,媽媽和其他女眷早已圍坐在船頭的露臺上,打著扇子聊天趕小蟲子。爸爸和叔伯們則倚在欄杆邊嚴肅地談論什麼。傭人們忙著燒茶、炒杏仁,開始為午餐擺桌面了。

  儘管太湖算得上中國最大的湖泊之一,但那天似乎湖面顯得很擁擠,小舢板、腳划船、帆船和漁船,還有我們這樣的舫船,這兒那兒的,滿目都是。

  我興奮起來。露臺上,家人們正圍坐桌邊開始享受節日的樂趣。他們用筷子夾起還在活蹦鮮跳的蝦,在香醇的醬油裡浸了浸,就這麼生吞下去了。

  不過,我馬上覺得很失望。只覺得這個船上過的下午,與往日家中的下午沒有什麼太大的不同。午後,阿媽即打發我午睡去了。

  待阿媽睡熟後,我便輕輕起身踅到船尾。那裡,一個粗壯的男孩,正在玩弄一種長頸鳥,它的頸脖上套著一隻金屬環,另一個孩子在它的金屬環上扣上一根粗麻繩。隨後,這只鳥拍打著翅膀,站立在船沿上,直盯著波光粼粼的水面。我輕輕移步跟上去,它斜眼警惕地睃了我一下,就撲通一聲躍入水中。

  另一個男孩把一隻蘆葦編成的排筏劃過來,不幾秒鐘,那只長頸鳥從水裡浮現出來,嘴裡掙扎著一條大魚。它棲息在排筏上正想享受一頓美餐,但頭頸上那傢伙卡住它的咽喉,排筏上的孩子把那條魚從它口中奪下來扔給船上的男孩。

  整整一個小時,我就在看他們捕魚。只見船尾木桶裡的魚越來越多,隨後一個男孩叫了一聲:「夠啦。」我邊上的男孩便嗖一下潛進水裡,然後爬上排筏,帶著那只長頸鳥遠去了。我對他們揮揮手,很是羡慕他們那種逍遙自在的生活。

  他們遠去的排筏後面,拉開兩條珠母般的黃棕色的波紋。我呆呆地佇立著,好像置身在夢境之中。猛一回身,方才發現有個臉色陰沉的女人,正跨坐在魚桶前,默默地將魚剖膛,挖出紅色的內臟往身後隨手一扔,扔進湖裡,動作麻利而不間斷。刮起的魚鱗,隨風揚起,在半空中飛飛揚揚的,頗像碎玻璃片。接著,她又宰了兩隻雞,一隻甲魚,一大堆河鰻,然後,她便悄然無聲地提著這一大堆東西進廚房,再也不出來了。

  我這才發現,天色晚了。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糟了,一身血跡斑斑,還沾滿魚鱗片及雞毛。這時,我聽到有人過來了,驚慌之中,我生出個古怪的念頭:我飛快地將手伸進一碗甲魚血裡蘸了蘸,把它們塗滿我的袖口,襖褲和前襟,我以為,這樣一來,我可掩蓋掉那些血跡,人家會以為我的衣服生來是紅色的。

  我聽到的正是阿媽的腳步聲。看見渾身血跡的我,她驚叫了一聲。待察看下來我沒有缺胳膊少腿,連手指也沒缺一根時,她便開始對我大聲吼叫,聲音裡懼怕多於惱怒。「你還指望你媽會來幫你洗手?」她惱恨地說,「她會把我們趕到昆明去的。」那番話倒真把我嚇懵了。我印象中,昆明是那樣遙遠,那邊是猴子的世界。阿媽把我一個人扔在船尾,讓我光穿著內衣和老虎鞋呆在那裡哭。

  我盼著媽媽來,我想就算她看見我弄成這模樣,至多只是輕柔地責怪我幾句。可她沒來。我聽到一陣腳步聲,但那只是老二和老三。她們瞪大雙眼看著我那副狼狽樣,然後笑著走了。

  湖水鍍上一層金黃色,漸漸又泛起綠紅,紫紅,最後,是沉沉的黑色。天黑了,整個湖面上,亮起一片紅燈籠,不時傳來人們的嬉笑聲,它們或是來自花廳,或是來自鄰船。只聽得廚房的門乒乒乓乓的,開啟得很頻繁,空氣中彌散著菜肴的香味。我覺得餓了。

  雖然入夜了,但四周還是一片光亮。我清晰地看見自己的影子:我的腿,我的手,我的頭……我明白了,為什麼四周這麼亮,水中我看到一個滿月,一個溫暖明亮的大月亮。我俯身向著她,希望向她傾訴一番。其他人一定也見到這個月亮娘娘了,只聽四下爆竹聲起,我連「撲通」一聲都沒聽見,就發現自己跌入水中。

  水涼沁沁的,很舒服。所以一開始,我一點不驚慌。這有點像墜入軟綿綿的夢境那種感覺,飄飄欲仙,我希望阿媽把我拉上去。但我馬上覺得透不過氣。我絕望了,在水中亂劃亂蹬著,湍急的水灌進我鼻子和喉嚨,我覺得窒息了。「阿媽!」我想哭,她不該拋下我不管呀!一個黑影在我身邊擦過,那是五毒之——水蛇!

  它緊緊地纏住我,把我像海綿一樣擠纏著,然後將我往半空中一甩——我一頭栽入一張漁網裡。我大口大口地嘔吐著,並且哭喊著。

  四個人影湊向我:「太小了,把她扔回去吧。這能賣錢嗎?」他們說笑著。我不再害怕了,我停止了哭叫,我知道這些人是誰。當阿媽領著我走過街市時,常見到這樣的人,這時阿媽會用手遮掩住我的眼睛和耳朵。

  「行了,」一個女人責駡著他們,「你們把她嚇壞了,她會以為我們是壞人的。」說著,她挺和氣地轉向我:「你家在哪,小妹妹?」

  那幾個男人俯身看看我,哄笑著:「呵,是個小姑娘,不是魚,不是魚。」

  我又害怕了,四處是一片觸鼻的魚腥味。

  「別睬他們,」那女人說,「你是從哪條船過來的?」

  我茫然了。湖面上到處可見一片片的船帆:腳踏船、帆船,也有像我們家租的那種船舫。

  「那艘!」我指了指一艘張燈結綵、笑語紛紛的船舫。「就是那艘,那艘!」我又開始哭了,驚恐過去後我睜大雙眼逼視著緩緩駛近的船舫,恨不得立時回到親人身邊。船上飄來陣陣誘人的酒菜香。

  「喂,你們有沒有丟失一個小姑娘?一個小姑娘掉到水裡啦!」那女人對著船上吆喝著。

  船艙花廳裡一陣嗡嗡的騷動聲,我迫不及待地在人群中尋覓著阿媽,爸爸,媽媽……船上的人都擁到欄杆邊,我眼前晃過的,都是一張張陌生的給酒氣熏得紅撲撲的臉龐。這時,一個小女孩從人堆中擠了出來:「我在這兒!」船上的人哄的一笑,虛驚一場,又回船艙了。

  那艘船開走了。我默默地佇立著,全身戰慄起來。我覺得一片空虛,一種遭棄的恐慌。湖面上一片輝煌的燈火,爆竹聲此起彼落,人們喝酒劃拳,自得其樂,陶醉在節日的歡愉中,卻沒有人關心我。

  我只覺得世界一下空曠了,我永遠與家人失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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