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喜福會 | 上頁 下頁
月亮娘娘(3)


  女人又一次打量著我,此時的我,髮辮散了,內衣沾滿泥水,鞋子也丟了,赤著雙腳。

  「我們拿她怎麼辦?」一個男人說,「沒人要她。」

  「或許她是個叫化子,看她那模樣。」另一個男人說,「就像那些筏子上的叫化子。」

  我滿心恐懼,或許我真的成了個叫化子了。我再沒有家了。

  「晴,你們都沒長眼睛嗎?」女人說,「看她的皮膚,多麼白,還有她的腳底,看,多嫩。」

  「那我們就把她送到岸上吧。如果她真有家,他們會找到她的。」

  另一個男人歎了口氣:「這樣的晚上,最容易出事了:有人喝醉酒跌下去,也有小孩子,一個不小心,就墜入水裡,虧得她沒有沉下去。」

  船靠岸了,那男人用他那雙滿著魚腥味的手,把我抱下船。

  月亮在我身後高高掛起,我再次見到了自己的影子,這次它是矮矮的,蜷縮著的,帶幾分粗魯。我們一起沿著灌木叢奔跑。遠處,傳來鑼鼓聲。

  那邊空地上,搭起個戲臺,月光下,人們在看皮影戲。一個年輕男人正在對觀眾們說:「現在,月亮娘娘出來了。」

  月亮娘娘!這幾個字令我忘記了眼前的困境。一陣密集的鑼鼓聲後,一個娉娉婷婷的女人身影,在布幔上出現了。

  她撥響琵琶唱起來:「妾居月中君住日,日月相對遙相思,日日思君不見君,唯有中秋得相聚。」

  她披散著頭髮,悲痛欲絕。她已命定將永遠棲身在月亮上與丈夫終生分離,無望地尋找著她的未來。

  「女人是陰,」她痛苦地唱道,「她註定只能冷卻自己的熱情,就像陰影一樣,沒有光彩。男人是陽,奪目耀眼,女人只有借著男人,才有光彩。」

  聽到唱的最後幾句,我哭了,絕望又悲慟。儘管我還看不懂整出戲,但我已能理解她的隱痛。「我們都失卻了自己的世界,再也無法把它喚回。」

  鑼聲當一響,月亮娘娘向觀眾鞠了個躬,從布慢後消失了。人們熱烈地喝著彩,這時,一個年輕男人向大家說:「聽著,每個人,可以向月亮娘娘許個願……」他的聲音被下面的嘈雜淹沒了。「……只要花幾個銅板……」觀眾開始散場了。「一年才這麼一次呢!」年輕人幾乎在懇求了,依舊沒人理會他,只有我和我的影子,匆匆地擠向前邊,但那個年輕人眼皮子都沒向我翻一下。我赤著雙腳繼續奮力往前擠,我要對月亮娘娘許個願,我知道我要什麼。我像蜥蜴一樣,鑽到布慢後面。

  我看見她了。她遠遠站在那裡,就著一盞閃爍的油燈,她的身影顯得那樣漂亮,動人。

  「我有一個心願……」我低聲向她訴說著,她也沒能聽見。我慢慢向她走近。我能看清她了:起皺的雙頰,一隻油光光的酒糟鼻,滿口大板牙和佈滿血絲的雙目。「她」顯得十分疲乏。只見她披著一頭濃黑的頭髮,就著幽暗的油燈款款下了台,然後一把扯下頭髮、脫下長裙,當我準備拉住她,懇求她聽聽我的許諾時,我發現,月亮娘娘成了個男人。

  三

  好多年過去了,我已不記得,當年我究竟要向月亮娘娘祈求什麼?以及最後我的家人是如何找到我的?這兩件事對我至今仍是一個謎。我的心願得到了應諾,卻沒有兌現。——儘管我最後還是被找回了,我的家人沿著水路到處尋找我——但我至今不信,找到的那個女孩就是我。

  後來我長大了,什麼月亮娘娘的悲慘故事,船舫,會捕魚的長頸鳥……漸漸都在我記憶中淡薄了。

  現在我老了,離墳墓越來越近了,這似又使我有了一種歸屬感,我好像又回到童年,我生命的黎明,我又清晰地記起那年中秋,重番體會到那份天真,坦誠,不安,好奇,恐怖和孤獨,就那樣,把自己給丟了。

  今晚又是中秋,我又記起那個遙遠的中秋,我甚至記起了我對月亮娘娘的企求:我希望我能被找回。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