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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蠟燭(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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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喜筵散了後,客人們便將我們擁進三樓新房內,他們大聲嬉笑著,起哄著,往被褥裡掏紅蛋,躲藏在床底下嬉鬧。那些與天餘年齡相仿的男孩子們,則把我和天余強按在床邊並肩坐下,強令我們接吻和做各種親熱動作。外邊走道上,冷不了猛地響起一下爆竹聲,他們說,那是為我製造一個鑽入丈夫懷裡的最佳機會。 好容易客人散了,我們仍並肩默坐著好一陣,外邊,依舊隱約傳來客人們的說笑聲。直到四下終於安靜下來了,天餘便開口道:「這是我的床,你睡到沙發上去。」說著,他把枕頭被褥都扔過來。我真有點喜出望外了。待到他入睡後,我便悄悄起身,跟著腳尖下了樓,佇立在黑魆魆的院子裡。 空氣中聞到一股雨水的氣息,馬上又要下雨了!我赤裸著雙腳在院子裡踱步,足尖還能感受到潮濕的青磚地上殘留著的白天的暖氣。我眼淚撲簌簌滾下來,信步踱出院子。在下房的一個窗櫺裡,我看見那個被吩咐照看燭臺的女傭,正睡眼惺忪地守著那個點燃的燭臺,我倚著一棵樹身悄悄坐下,默默地在一邊注視著這個自己的「命運」。 我一定睡著了。一聲沉悶的雷聲把我驚醒,我看見那女傭神色驚惶地從屋裡竄出來,像只無頭蒼蠅一樣。她也給雷打醒了,可能她弄混了,以為是日本人在扔炸彈啦。我不禁笑出聲來。這時,天已漸漸放亮了,雷聲滾滾不息,那個女傭已奔出屋子逃到院於裡,她跑得那麼快,腳跟後踢起陣陣砂礫。她能逃到哪去呢?我只覺得好笑。這時,我看見屋內的燭臺上,火苗在風中猛烈搖曳著。 我任憑自己雙腿帶著我穿過院子,木然走進那閃著燭光的房間。但我的心靈,卻在虔誠地祈禱著,求菩薩保佑我,讓蠟燭熄掉,熄掉!火苗只是不停地搖曳著,跳躍著,時隱時明,眼看著它們漸漸俯伏下去了,忽而,卻又重番明亮起來。強烈的突如其來的祈求哽在我喉頭,我抑制著,抑制著,最終,它們爆發了,「噗」一下,代表我丈夫的那端燭光被吹滅了。 頓時,我嚇懵了,我想立時會出現一把刀,將我咽喉割斷。我伯此時會天崩地裂,將我攫去,但是,什麼都沒有發生,當我回過神來後,便飛快地逃回自己房裡。 次日大早,媒人得意地當著天餘、我及公婆的面宣佈:「百年好合!」然後,在她指點下,燒剩的燭油,給小心地倒在紅布上,這時,我窺見那女傭臉上,顯著一抹緊張的神色。 六 我開始學著去愛天餘,但這不如想像中那般容易。最初,我提心吊膽地等著他會爬到我身上做他該做的事,因此每天晚上回到臥室,我就會緊張得頭皮發麻。但在新婚的整整一個月中,他連碰都沒碰我一下,反正他睡他的床,我睡我的沙發。 在公婆跟前,我是個馴服的媳婦,正如他們致力所培養的那樣。我令廚子每天早上宰殺一隻童子雞,熬成不加水的原汁雞湯,然後我親手把它倒入碗中,這就是天餘每日的早餐。而每晚,我又得動手煮一鍋特別的營養湯——叫八珍湯,它不但鮮味可口,而且營養成分極高的,這一著很得我婆婆的歡心。 但我還是不能讓婆婆滿意。那天早上,我陪著婆婆繡花,一邊回憶起小時候,我養著的一隻叫大鳳的青蛙。忽然,婆婆顯得不痛快,沒等我明白過來,她就起身劈臉給我一個巴掌。 「你這個惡媳婦,」她唾駡著我,「假如你再不與我兒子同床,我是不會再養你的。」這一下我可明白了,丈夫把一切都推到我頭上了。霎時我也火冒三丈,但立刻記起當年我答應過自己父母,我會做一個賢妻良母的,便硬把這口氣吞下了。 當晚,我坐在天餘的床沿邊,等著他來碰我,但他沒有。我得到了解脫。第二天,我躺在他身邊等著,他還是沒有碰我。又過了一天,乾脆我脫光了躺在他身邊。 這下我可明白天餘身上那東西的能耐了。只見他驚惶地轉過身去。他對我沒欲求,他那種驚惶失措的懼怕,令我明白他對任何女人都沒有欲求,他根本還沒成人。我不再懼怕他了,我甚至對他生出一種奇怪的感情,這不是妻子對丈夫的愛,而是姊姊對弟弟的憐惜和愛護。我重番穿上睡衣,在他邊上側身躺下,替他輕輕搔背。我知道從此我無需害怕和天餘同榻共眠。他決不會碰我一下的;而我,則擁有一張舒適的眠床。 好幾個月過去了,我的腹部還是一片平坦,婆婆又一次大動肝火:「我兒子說,他撤下的種子足夠繁衍子孫萬代了,但怎麼你還不見動靜?毛病一定出在你身上。」從那以後,她就把我圈禁在床上不准起身,以保證她兒子的種子不致流失。 看,天下就有這等趣事,整日躺在床上,吃喝拉撒都在床上。告訴你,這種日子,比囚犯都不如,婆婆想抱孫子,有點想瘋了。 她讓傭人把一切有刀刃的器具都收走,她認為剪刀和菜刀會令她斷于絕孫的。她禁止我做針線活,說那樣會分散我的精力而不易懷上孩子。一日四次,一個漂亮的小丫頭給端來難以入口的湯藥。 我真羡慕這個小丫頭,能自由地行走進出。我的目光隨著她走出我房間,我幻想,我也像她一樣信步踱出庭院,與外面的皮匠閒聊,與女傭人談天,與男當差打情罵俏。 如是一天又一天,我在床上足足躺了兩個月,身上依舊毫無動靜。婆婆把媒婆叫了來,媒婆細細地核算了我的生辰八字後,又向婆婆詢問了我的五行,最後她一拍膝頭說:「這下可清楚了,唯有五行缺一的女人才會生孩子。而你的媳婦則是五行缺金,這本是一種極好的徵兆。但在她結婚時,你給了她金手鐲等金器,這一來,她五行俱全了,太平衡了,那怎麼會懷孩子呢?」 對我婆婆,這當然是個令她高興的結論。因為她有滿好的藉口收回她的金首飾了,這對我來說也不壞,因為取走了金首飾後,我覺得一陣釋然,也是一種解脫。或許他們講得對,缺金對我是個好徵兆。我開始打主意,如何能逃出這個婚姻的牢籠而又不辱沒我娘家的名聲。 其實這很簡單,只需洪家給我一張體書,一切就解決了。 我煞費心機動了好幾天腦子,一邊細細對周圍的人察言觀色。主意打定後,我挑定了三月初三,那天是清明,是紀念祖先的日于。這天,人人都要去掃墓祭祖的。大家帶著鋤頭鐵鏟去祖墳前除草加土,拿出糕團橘子來祭供亡靈,這一切倒顯得更像是野餐的快樂節日,而不像悼念親人的沉痛日子。但對於那些迫切企求著早日抱孫子的,清明日的意義,還是十分重大的。 那天清早,我以一種突發的哭號驚醒了身邊的天餘和整幢房子的人。如此慟哭了好久,婆婆才進來察問:「她又在犯什麼病了?」起先,她只是在自己房裡命令著:「叫她別吵嚷。」但我依舊大哭不止,她便沖進來高聲叱責我。我用手捂著眼睛,身子不住地扭動著,像似在承受著巨大的折磨和痛苦。我一定做得很像,因為我看見我婆婆嚇得後退了幾步。 「怎麼了,孩子,哪兒不舒服呀?」她問道。 「呵!嚇死我了,嚇死我了!」我喘息著,哭得更厲害了。「我做了夢,」我說,「我夢見我的祖宗對我說:他們要親眼目睹一番我的婚禮。因此,天餘和我當著祖宗的面,又重新舉行了一次婚禮;我看見媒婆點亮了蠟燭,將它交給一個傭人,我看見:先人們都非常高興。……」 婆婆聽得不耐煩了,我便又哭了起來:「但後來,一陣風,把蠟燭吹滅了。先人們發怒了,說這門婚姻晦氣十足。他們說代表天余的那端蠟燭熄滅了,這意味著,天餘將要死了。」 天餘聽了,臉色慘白。我婆婆則只是皺了皺眉,不露聲色地說了一句:「傻丫頭,怎麼做這樣一個夢!」便責令眾人散去。 「媽,」我用嘶啞的嗓音叫住她,「別走,我害怕。祖宗說了,如果不聽他的警告,他將要懲罰我們,無盡無止地折騰我們。」 「簡直在胡說八道!」婆婆嚷嚷著,轉身欲走,天餘緊繃著臉也忙跟在他媽後屁股。我暗自得意:他們上當了,魚上鉤了! 「他們料到你不會相信我所說的,」我做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他們知道我不願離開這裡,因為這裡太舒服了。所以祖宗們說,他們已在我們身上得到應驗。」 「你胡說些什麼呀,」婆婆深深歎了口氣,終於忍不住又拖了一句:「什麼應驗?」 「那是一個臉頰上生有一顆黑痣的長鬍子男人對我說的。」 「呵,那是天余的祖父!」婆婆一聲驚叫,我點點頭。我見過天余祖父的照片。 「他講了三個應驗。第一,他已在天餘背上畫了個黑痣,將來這個黑痣會漸漸擴大最後會要了天餘的命。」 婆婆立即掀起天餘的貼身小衫,「啊呀!」她失聲叫了起來,天餘背上,正有一顆指甲蓋般大小的黑痣。那是在過去五個月中,與她姐弟般同榻共眠時我發現的。 「然後,他又碰了下我的嘴巴,說我的牙齒逐日脫落,直到我們結束那場婚姻。」我嘴裡剛巧有個缺牙,那是四年前因牙蛀而脫落的。 「最後,他說有一個女傭命裡有貴子,說這個姑娘有皇族的血統,卻陰差陽錯地淪入貧寒之家,他說她才是天餘命定的妻子,她會為他傳宗接代延續洪氏的香火。」 這以後,她們召來那個我們結婚時負責照應大紅燭的女傭,經過盤問,那女傭將燭臺熄滅的事如實招出。 然後,他們根據我的描述,終於找到那個我夢中所說的漂亮丫頭。我常常看見她在窗外與一個男當差調情,每當那個俊俏的男當差一出現,她就眉開眼笑。漸漸地,我看得出她腹部隆起來了,而她的神情則顯得驚惶不安。 所以你能想像,當洪家人找到她,並要她承認自己原是皇室之女的真相時,她是多麼的喜出望外。後來我聽說,她對於能成為洪家的媳婦這一事實,只覺得幸運又知足,是做夢也想不到的,不知是哪裡修來的福分。她對洪家十分感激,立志當好洪家的賢妻良母。 七 故事講到這裡,該完了。反正大家都皆大歡喜。洪太太終於抱上孫子,我得到一張去北京的火車票,並允許可以帶走我的衣物及一筆足夠去美國的路費,洪家要求我永遠不向人提起這場與他們的婚姻關係。 看,我就是這樣為著兌現立下的諾言,幾乎賠上自己的一生。瞧我身上佩帶的金器,這兩隻手鐲是生下你哥時你父親送我的。後來,我又生下你。從此每隔幾年,當我積了些錢,我就去買上一點金器。它們全是二十四K的,貨真價實的純金,有如我估量自身的價值一樣。 可我永世忘不了那年的清明,我終於解除了套在身上的枷鎖。我也永遠忘不了那天,我終於醒悟了,發現了一個真正的自我,並任憑著這個「我」的思想來帶領自己。就是那一天,我覆著新嫁娘的頭巾,獨坐在窗邊,答應自己永不忘記自己。 要是再能當一次那個女孩該多好!一把掀掉蒙著的頭巾,意想不到地發現一個光彩四溢的自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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