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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蠟燭(2)


  三

  洪家的房子,也在汾河邊上,因為它的位置比較高,所以當我家受淹時,他家的房子竟然完好無缺。我這是第一次意識到,他家的門第,要比我家的高,他們現在看不起我們。我這才明白,為什麼洪太太和天余,整天要鼻孔朝天對著我了。

  我來到洪家那磚木砌成的拱門前,穿過一個碩大的庭院,便看見有幾進低矮的房子,那是儲藏室和下房,而主樓,位於最後。

  我凝神注視著這幢房子,那將是我以後直到離開人世的家了。這裡住著好幾代人,房子並不太老,也不醒目,但我能想像它是與這個家族同步成長的。房子有四進,每一進住著一代成員:曾祖父母,祖父母,父母和孩子。房子的佈局很混亂,無論是地板、房子的間隔還是耳房及裝修,都反映出太多的意圖。第一進是由鵝卵石混著稻草泥砌的,二進和三進,則是磚砌的,還設有露天的通道,頗有皇宮寶塔的那種氣勢,房頂是紅磚砌的,烘托出一種莊重氣勢。兩根大圓柱支起一個巍峨的門框,柱子漆成朱紅色,與窗櫺木框一樣的朱紅色。屋簷雕著龍頭,那或許是洪太太的主意。

  屋內各房陳設不一,最講究的要算是底層的客廳,那是洪家接待客人的地方。廳內放置著各色紅漆傢俱,鋪著花團錦簇的繡著洪姓的靠墊和台毯,還有琳琅滿目的古玩及擺設,顯示出洪家的財力和門第威望。至於其他幾間房間,則陳設要簡單得多,而且也不舒適,二十幾口人擠住在一個屋頂下,大家庭裡矛盾重重,勾心鬥角地充滿了喋喋不休的爭執和抱怨。每一代新成員的誕生,令這座樓房越發顯得空間擁擠,大房間不得不間隔成兩間,甚至更多的小房間。

  洪家並沒舉行什麼隆重的儀式來歡迎我,底層客廳並沒按慣例張燈結綵,天餘也不出來迎候我。相反,洪太太馬上把我喚進廚房去,通常,那只是傭人聚集的地方。於是,我馬上懂得了我在洪家的地位了。

  第一天,我便穿上最好的棉襖,站在一張小矮桌前開始幫著切菜。我的手差點抓不住刀把,因為我記掛著自己的家人。但我知道,這裡就是我的歸宿地了。不管怎樣,我一定不給娘家人丟臉,不讓洪太太在這裡挑出絲毫的不是。

  一個女傭正在桌子那頭剖魚,並不時偷偷從眼角邊打量著我。我不願讓她看見我在掉眼淚,我怕她會把這告訴洪太太。於是,我故意笑嘻嘻地說:「我運氣真好,在這裡我會過上好日子的。」為了表示我真的很快樂,不免要做出一番手舞足蹈的快樂樣子,我忘了手中還握著一把切菜刀。那把刀就在她界尖前揮舞,她氣得大吼一聲:「什麼樣子?——」那潛臺詞就是蠢貨。我立時清醒了。因為就在剛才假裝快樂的時候,我幾乎有點自欺欺人地以為,我會很快樂的。

  在晚飯桌上,我看見天餘了,他個頭要比我矮一截,然而舉止卻十分霸道,就像個大軍閥似的。我這時才知道,我攤上個怎麼樣的好丈夫了,反正,他千方百計地要逼我掉眼淚。一會兒說湯已涼了,並且故意潑翻了它,一會又故意支使我做這做那,反正我一坐上飯桌,就指使我添飯或侍候他什麼,不讓我吃上一頓安寧飯。而且,還抱怨我老在他跟前板著臉,成天不見笑容。

  就這樣過了幾年,洪太太讓傭人們教我繡枕套做針線。「一個稱職的妻子,雙手應該經常是不得閒的。』每每她要差使我做一件新活計時,她就經常以這個作開場白。但我想她自個的手倒是終日閑著的,她的專長只是命令和挑剔。

  「教會她怎樣淘米,她丈夫吃不了那種砂子飯。」她曾如此對廚房裡的傭人命令道。

  還有一次,她又讓另一個傭人教我刷便桶:「叫她用鼻子伸進去聞一聞,看看有沒有刷乾淨?」就這樣,我努力學著做個賢慧的妻子。我燒得一手好菜,根本不用嘗味,就能判斷肉餡的鹹淡。我的針線活,也是無懈可擊,我繡出來的花,就像是畫上去似的,連洪太太也無法挑剔。

  漸漸地,我習慣了這裡的生活,我不再認為我在受苦,真的,一點也不。再也沒有比看見眾人狼吞虎嚥地吞下我燒的菜肴更讓我高興的了。而且,我常常能得到洪太太的點頭讚賞,每天替她梳完頭後,她甚至還會輕輕拍拍我的頭表示滿意,這一切都使我覺得高興。天餘不再抱怨我的烹飪,甚至也不再計較我沒有笑意,這一切都讓我高興,就像現在電視裡那些做清潔劑廣告的小姐,當她們去掉一個衣服上的汙跡時,便很快活地一笑。

  轉眼,過了三年,我就要滿十六歲了。洪太太對我說,明年春天,她想抱孫子了,也不理會我根本就不想成親。但我又有什麼辦法呢?雖然我結實得像高頭大馬,但我能逃到哪呢?如今的中國,遍地都是日本兵。

  四

  「這些不請自來的日本人,」天余的祖母抱怨著,「現在都成了他們的天下了。」洪太太精心安排了我們的婚禮,但規模還是屬簡樸的。

  她向全村的鄉親和各地的至愛親朋發出帖子,那時我們沒有R.S.U.P.(回條——譯者注),收到請帖而不來,則是不禮貌的。洪太太相信,戰爭改變不了人們對禮節的重視。因此,廚師們開始著手準備豐富的菜肴,我娘家帶來的那些舊傢俱,早已擦拭一新作為我的嫁妝而置在前廳。洪太太還托人以我父母的口氣,在紅緞子上寫了兩句吉祥的賀詞掛上。我被安排暫住在一鄰居屋裡,等著洪家的花轎在良辰吉日把我接過去。

  可我們的運氣真是壞極了,儘管媒婆選了八月十五這個好日子,但就在八月十五的前一個星期,日本人打進來了。他們打入陝西,那裡離我們很近,弄得人心惶惶。到了八月十五日早上,天卻浙浙瀝瀝下起雨來,這是個不祥的徵兆。那隆隆的雷聲和咆哮的閃電,使人們誤以為是日本人的炸彈,大家都躲在屋裡不敢出門,來喝喜酒的人寥寥無幾。

  洪太太為了使婚禮不至顯得太冷清,拖遲了幾個小時,直到發現實在來不了更多的賓客,才開始舉行婚禮。她無法違抗戰爭。

  我坐在鄰家房裡窗邊等著。想到為了多年前父母的一個契約,我不得不犧牲自己。為什麼我的命運要讓別人來決定?為什麼為了別人的快樂我就得獻上自己?窗外,我看見那渾濁如泥的汾河,緩慢又平靜地淌著。我哭了,我想奮身跳下去,反正它已經毀了我娘家的幸福和一切。當一個人自覺生命之路已走到盡頭時,常常會冒出許多奇怪的念頭。

  天,又下雨了,雨點不大,只聽到樓下人們在大聲催我,我的思緒則越發離奇,自己都無法解釋。

  我獨自守在窗前,沉思遐想,不禁捫心自問,什麼是人的本色?就像汾河的水,在夏天是黃濁的,到了冬天,則是藍綠的,但它還是汾河。可我,能像汾河那樣變幻不定,卻還能保持同一個「我」嗎?我依舊坐在窗邊,只見窗簾被風挾持著,狂暴地掀著,鼓蕩著。窗外,雨更大了,澆得路人嚷嚷著四下逃竄。我笑了。我感到這是我第一次,感覺到風的力量。誠然,我無法看見風,但我能看見它帶動河水緩緩地朝同一方向淌去,灌溉滋養大地,就像給田野披上一張銀光閃閃的大網。它可以令人們任意咒駡,也可以使人歡欣鼓舞。

  我對鏡揩了揩眼睛,意想不到地發現,鏡中的自己,竟煥發出一個全新的姿態。我穿著一條漂亮的紅裙子,但我的價值遠不是因為這條紅裙子;我健康、純潔,在我內心深處,保留著對生活的穎悟,那只為我獨自所有,無人知曉,也沒有人能擄走它。我覺得,自己就像那空靈而持有力度的清風。

  我仰頭對鏡傲然地一笑,便用那條大紅繡花綢巾將自己的臉蒙蓋上,同時,也將剛剛冒出的種種思想蒙蓋上。然而蒙在紅綢巾下,我依舊十分明白,我究竟是誰。當下,我對自己許諾:我會經常將雙親的期望記在心頭,但我永遠不會忘記「自我」。

  紅綢巾蒙著的我,摸索著由人領至禮堂上,只有在偶爾往前傾首時,我才能隱約透過頭巾蓋邊緣瞥見一些人影,賀客少得可憐,洪家和幾個老親,臉露溫色,很為此惱怒和尷尬。吹鼓手們奮力吹起嗩響拉起胡琴,咿咿呀呀的,只有很少的鄉鄰冒死而不願放棄這頓免費的宴席,當下,連傭人和小孩子都被拉來湊數了。

  我只顧跟著引導我的那個人向前走著。就像盲人那樣,在我的命運之路上摸索而行,但我不再為之難過,因為我自己心裡對此已是大徹大悟了。

  一位體面的官員主持了婚禮,他嘮嘮叨叨地講一大堆,引經據典,從儒家之道講到有史以來的烈女貞婦。隨後,媒婆宣讀了我們雙方的生辰八字,說明我們的八字相配,是天生地造的一對。我略略前傾著身子,窺見媒婆從一包紅綢巾裡取出根紅蠟燭。

  蠟燭兩端都能點燃,分別用金字刻著天餘和我的名字,媒人點燃了蠟燭兩頭後,宣佈道:「拜堂!」然後,天餘一把揭開我的頭蓋,得意地對著他的家人和賓客笑著,對我卻是正眼也不掃一下。他讓我記起孩提時見過的一隻雄性小孔雀,一心要在庭院裡展開自己那毫無光彩的短尾巴。

  媒人把點燃的蠟燭插在一隻鍍金的燭臺上,把它交給身邊的一個傭人。傭人小心翼翼地接過燭臺,她的職責就是要小心守著這燭臺,確保整個婚宴過程中,燭端兩頭都不中途熄滅。次日清早,媒人要來察看的,如果蠟燭兩端依然燃著沒有熄滅,那是個好兆頭,象徵這場姻緣將會白頭偕老。

  這象徵婚姻的蠟燭,較之天主教裡不得離婚的允諾更富有權威,它意味著我豈但不能離婚,即使天餘死了,我也不能再婚。這根紅蠟燭似就此永遠用它的燭油,將我黏在丈夫身上,黏在洪家,永無解脫之日。

  可想而知,次日早上,媒人察看了燭臺後,便宣佈她撮合了一對金玉良緣,但我心裡卻是一清二楚究竟是怎麼回事。因為新婚之夜,我徹夜未眠,為自己的婚姻默默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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