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喜福會 | 上頁 下頁
喜福會(2)


  「打麻將時,大家都聚精會神的,沒有人講話。除了吃牌時發出的一聲短促的『碰』或『吃』,大家都鴉雀無聲,人人都想爭當贏家。但打了十六圈後,我們又要飽口福了,以討點好口彩,沾點牌運。吃完了,我們便開始天南地北地談天,直到天亮。我們講故事,懷戀著那過去的好時光,憧憬著將來的好時光。

  「哦,那些瞎聊也真有趣,天下竟有那麼多千奇百怪的事,把我們都笑個半死、一隻雄雞闖到房裡,跳在一隻碗頂上喔喔啼叫,然而第二天它再進屋時,已是靜靜地躺在那只碗裡了,還有一個小姐,給兩個朋友發了情書,其實,那兩封信都是寫給一個人的;此外,有個傻乎乎的外國婆娘在上廁所時,被一聲爆竹聲嚇得昏了過去。

  「人們指責我們每週一次的聚會。當城裡眾多百姓以老鼠充饑的時候——到後來,連老鼠自己都無處覓食,只能吞食垃圾——人們認為我們都中了邪了,甚至在我們自己都面臨著家庭崩潰,妻離子散的陰影時,竟還有心思談笑自若。

  「其實,並不是我們對痛苦視而不見,麻木不仁。我們也在擔驚受怕,我們也都有各自的痛苦。但什麼叫失望?所謂失望,是對那早已不存在的東西,還期待著它回歸,或者說,不過是延長著那些難以忍受的折磨。當你家的房子被燒了,連同你的父母親,都一起燒死了,你還會想念一件掛在房子壁櫥裡的,你十分心愛的大衣嗎?當電線杆上掛著殘存的人手和人腿,餓狗滿街出沒,到處亂竄,它們爪子裡,還拖著一隻啃了一半的人手,這時,你的頭腦還能保持清醒多久呢?我們捫心自問,與其悲悲切切地等死,不如快快樂樂地迎接滅亡,這又有什麼錯呢?

  「因此,我們決定把每週一次的聚會,變成過年一樣的節日,令每一周都有一個機會可以忘記過去。我們不讓自己想到任何不快與憂愁,就是要吃喝玩樂,自尋快樂。我們賭錢,講最美好的故事。每個星期,我們都期待著一次歡悅,這種期待,成了我們唯一的快慰,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將自己的聚會命名為『喜福會』了。」

  我母親,通常總是以樂觀的口氣來結束這個故事。她老愛炫耀自己的牌藝是如何高超。「我手氣好,總是贏家。人家開玩笑地稱我為『賊門檻』,」她說,「我贏到手好幾萬呢。但我並未發財。那個時候,鈔票不值錢,連草紙都不如。我曾說過,一張票面為幹數的鈔票,還不夠揩一次屁股呢!」

  我從來只認為,母親的桂林故事,不過是個中國神話而已。故事的結局,也常常是多變的。比如那張票面上千的鈔票,她說,用它買來半杯米,將米煮成一鍋粥,然後用這鍋粥與別人換來兩隻豬蹄,又再將兩隻豬蹄換成六隻雞蛋,六隻雞蛋後來又孵出六隻小雞……她的故事也因此不斷得到發展和補充。

  有天晚上,我向她要求買架半導體收音機,她沒同意,於是我就生了一個鐘頭的悶氣,一聲不吭。她便說了:「你為什麼總要惦記一些你從不曾擁有過的東西呢?」於是,她將桂林故事的另一個結尾給我講開了。

  「一天早上我家來了個軍官,」她說,「他是來通知我立即去重慶我丈夫處。我明白他是要我離開桂林。一旦日本人打到桂林,我們這些軍人家屬可是沒好果子吃的。可叫我怎麼去重慶呢?桂林根本已不再往外地發車了。虧得那位南京小姐,她通過一個熟人,為我搞到一輛運煤的獨輪小板車。

  「我把行李,還有那對雙胞胎孩子,都放在獨輪車上。就在我推車離開桂林的第四天,桂林失守了。一路上,逃難的人群中,不時傳來日本人在血洗桂林的消息,那真是太可怕了。直到桂林失守的最後一天,國民黨詞嚴義正地表示,桂林是安全的,是受國軍保護的。就在當天日本兵入侵桂林後,滿街還散亂地丟棄著關於報告國軍大捷的號外,而它們上邊,則躺滿著無辜者的屍體,就像砧板上的魚一樣,橫七豎八的。他們多為女人、老人和小孩,真叫人慘不忍睹。毛病就出在他們一直對國軍懷著希望。結果你看,連命都丟了。聽到這樣的慘聞,我只是咬牙趕路,步子越邁越急。每跨一步,我就們心自問:他們是不是很笨?他們這算不算有勇氣?

  「我急急地往重慶方向趕路,直到車輪終於報廢了,我不得不扔掉那張華麗的紅木麻將台。那時連哭都顧不上了。到後來,我就將圍巾結成兩個吊袋環搭在肩頭,兩邊各兜著一個孩子,兩隻手各提一隻口袋,一邊是衣服,另一邊是吃食。我提著它們徒步趕路。走呀走呀,手腕處被勒得血肉模糊,鮮血順著手腕淌到掌心,滑膩膩的令手指直打滑,我再也握不住任何東西了,於是,我鬆開了左手,又鬆開了右手……

  「沿途,人人都是這樣,放棄了手裡最後的希望。路面猶如是珍寶砌成,價值連城。成匹成匹精美的錦緞、古書、祖宗尊像、木器傢俱……還有整籠的小鴨。它們起先還呷呷地叫個不休,後來,終於安靜下來,最後,竟是紋絲不動了。一路上還有人們扔下的銀器。但精疲力竭的人們,對這些眼睛都不掃一下,絕望的人們對什麼都不會動心。最後,待抵達重慶時,我已是子然一身,兩手空空然,除了套在身上的三件漂亮的綢衣。」

  「子然一身?」我緊張地喘著氣,懷疑著這個故事的真實性。「那……兩個孩子呢?」

  母親頭也不抬,幹乾脆脆地表示這個故事已經沒有「以後」了。「你的父親不是我的前夫,你也不是那兩個孩子中的一個。」

  話再說回來,今晚的喜福會活動在許家。我一進門,第一個見到的,卻是我爸。「她來了,從來是不守時的。」他對眾人宣佈似地說。這話倒也不假,其他各位都早已到齊了。七家人家的成員,大多已七老八十了。他們緩緩地把視線轉到我身上,在他們眼中,我是一個三十六歲的大孩子。

  我極力讓自己鎮靜自若。上次見到他們,還是在我母親的葬禮上。那時我悲痛欲絕,幾近不能自持。他們必定會嘀咕,我這樣的一個人,怎能取代我的母親呢?一個朋友曾跟我說過:我長得很像母親,舉止文雅,有著小姑娘般的清脆悅耳的笑聲及嬌嗔的睇視。有一次我羞答答地把這話告訴母親,她卻似受了侮辱般申辯著:「你與我差遠了,你對我瞭解多少?怕百分之一都沒有!那怎麼可能像我呢?」她說得對。因此在喜福會,我怎能勝任做我母親的替身呢?

  「阿姨、伯伯。」我向在座的一一頷首招呼過後,並逕自過去站在父親身邊。通常對這些家庭的朋友們,我都是以「叔伯姨」①相稱。

  【①西方人通稱先生太太。——譯者注】

  爸正在看龔家最近在中國旅遊的照片。「看看吧。」說著,他指著旅遊團站在寬闊的石臺階上的團體照。這張相片一點也沒顯出什麼中國的背景,倒像是在三藩市或其他什麼城市照的。但父親似只是心不在焉地粗粗流覽著這些照片。其實他從前並不是這樣,他以前是很仔細很頂真的。但不知什麼時候起,他變得不一樣了。我想,那是因為母親故世的緣故吧。

  「看這一張。」他說著,手指著一張說明不了什麼的照片。

  許家的居室裡,總是彌漫著一股濃重的油膩味。在小小的廚房裡烹飪太多的中國菜,油氣就很容易積澱起來。我至今記得,每每母親上別人家或餐館時,總會皺著鼻子輕聲地,卻又說得人人都聽見:「我都覺得鼻子給油氣黏住了!」

  我已有好幾年沒上許家了。但那間起居室還是與我記憶中的一樣,絲毫沒有變動。自從安梅阿姨和喬治叔叔,在甘五年前從唐人街搬到這落日區後,他們便置買了一套新傢俱。還是那套奶黃塑膠貼面,保養得還有幾成新的傢俱。也還是那張青綠色的蘇格蘭布的轉角長沙發,和富有殖民時期風格的桌子,是槭木質的,吊燈還是那盞有裂縫的贗品瓷器,只有那卷廣東銀行贈送的掛曆,是每年調換的。

  這些傢俱我都記憶猶新。因為在我們小時候,安梅阿姨從來不讓我們觸摸一下她的所有傢俱,除非上面蓋著塑膠布。每逢喜福會的活動日,我的父母便帶我一起去許家。因為我是客人,因此我也必得看住其他的小孩子,這裡有這麼多的小孩子,似乎每次都會發生諸如撞疼頭跌痛腳的事。

  「你得管住他們,」我母親這樣對我說,其含義就是,如果有誰摔破皮,或者燙傷啦,不見了,打碎什麼了,把什麼給弄髒了,不管是誰,反正都是我的過失。那時,她和安梅阿姨都穿著有趣的硬邦邦的立領中國式衣衫,前胸繡著花卉,這樣的衣服對真正的中國人來說,是太時髦了,而在美國的聚會上穿,又顯得太古怪。那時,在母親還未與我講述過桂林故事時,我想像中的喜福會,是一個有著特殊儀式的社團,好比三K党的集會及電視片中印第安人出征前的典禮,反正有著一套神秘古怪的儀式。

  然而今天晚上,一切都顯得很平常。喜福會的阿姨都穿著長褲,配著色澤鮮豔的花襯衫和式樣各異的、結實的跑鞋。我們圍桌而坐,餐桌上端,垂著一盞西班牙式的枝形大吊燈。喬治叔叔戴上雙光眼鏡,開始宣讀會議記錄:

  「我們帳面上資金為24825元,約每對夫婦為6206元,每人約3133元,賣出隆巴羅股票損蝕其中的6又3/4,買進一百股斯密史國際股票,這裡要感謝琳達和丁童為我們吃進這批股票。噴,赤豆湯很好吃。三月份的喜福會聚會,我們不得不暫停一次。很遺憾,我們親愛的朋友素雲離開了我們,向坎甯·吳全家表示慰問。喜福會主席、書記喬治·許謹告。」

  我原以為,大家會談及一陣我母親,念叨著她的種種好處。正因為這樣,他們才讓我在麻將臺上替代母親,以作為眾人的一種寄託,繼續母親的得之于桂林那個暑夜的啟迪。

  不料,眾人只是冷淡地點點頭表示對合約的贊同,這其中也包括我父親。在我,卻似覺得,某些新鮮事,已填塞了母親所留下的空缺。

  這時,安梅阿姨緩緩起身去廚房準備吃食,而琳達姨,母親最要好的朋友,則踱到那青綠色的沙發前坐下,交疊著手,看著那些還圍坐在餐桌邊的男人們。映映阿姨——幾乎每見著她一次,就發現她增加了幾條皺紋,則從編結袋裡拿出一件小小的藍衣服開始忙活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