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喜福會 | 上頁 下頁
喜福會(1)


  ——吳精美的故事

  一

  我爸要我在喜福會的麻將台邊的一方,取代我已故的母親。她已於兩個月前去世。打這以來,這麻將台邊的座位就一直空缺著。爸認為,媽是讓她自己心中的某個念頭折磨死的。

  「她頭腦中生出一個新念頭,」父親說,「但不待她能詳盡道出,這個念頭已迅速地膨脹著,乃至最終大爆炸。這必是一個壞念頭。」

  據醫生說,她是歿於腦動脈瘤。她的喜福會裡的朋友們說,她去得很快,就像只兔子一樣「嗖」一下就不見了。本來,母親已與她的朋友約定,下一輪的喜福會聚會,將由她做東。

  在她去世前的一星期,她還挺得意洋洋地對我說:「上次在林阿姨家的聚會中,她煮了一鍋赤豆湯,這次我可要煮一鍋黑芝麻羹給他們嘗嘗。」

  「別誇耀了。」我說。

  「我沒有誇耀。」她說,「這兩種湯差不多是一樣的。」「差不多」,或者她的真正意思是要說「不同」,這是完全不一樣的概念。這是中國式的咬文嚼字,一種措辭的技巧——這其實是在混淆某種基本概念,在中國,十分注意措辭和用詞,儘量使之婉轉,這一套我是永遠也學不會的。

  二

  母親在1949年我出世前兩年,就開始有辦個三藩市喜福會的念頭的。就是這一年,我父母帶著一隻破殼皮箱離開中國,皮箱裡裝滿的,只是一箱漂亮的絲綢衣服。直到上船之後,她才向父親解釋道:實在來不及再往裡面塞其他物品了。儘管如此,父親還是徒勞地在一大堆涼颼颼的絲綢間胡亂掀動,企圖尋找他的棉布襯衫和羊毛褲。

  等他們抵達三藩市,父親便令她藏起那些亮晃晃的衣服。從此,她就者穿著那件棕色格子的中裝,直到難民收容團體送給她兩件舊衣服。然而這些衣服都是美國人的尺寸,穿在她身上晃蕩晃蕩的。這個難民收容團體是由該地第一中國浸禮會的一群白頭發美籍太太們發起的。由於接受了她們的施捨,我父母就只能聽從她們的勸導開始上教堂了。當然,她們的勸導十分實惠中肯,但其中一個很大的因素就是;每週三晚上的讀經班及週六早上的合唱練習,都可以幫助他們提高英語程度。

  就是這樣,我父母得以認識許家、龔家及聖克雷爾家。我母親能感覺到這些女人們也各自有她們的隱痛,她們遺失在中國的夢幻和希望。然而她們蹩腳的英語,很難使她們將此一吐為快。或者說,至少,我母親,已從她們的漠然惆悵的臉上,讀出了什麼。因此,當她向她們建議,發起喜福會時,她們立即就贊同了。

  喜福會這一名字,起緣于我母親的第一次婚姻,那還是在日軍佔領桂林前。所以一提到喜福會,就會使我想到她的桂林故事。每當她把碗碟擦乾淨,塑膠檯面也已擦拭了兩個來回,而父親已開始將臉躲在報紙後面,一支接一支地抽他的黑貓牌香煙——這往往是一種「不要打攪」的警告,這便是她覺得無所事事之時,於是,她便會對我講起她的往事。

  這個時候她總會拉出一箱舊毛衣,那是我們在溫哥華的一個從未見過面的親戚送給我們的。她從中撿出一件毛衣拆開底邊,從中抽出根毛線頭,隨後,以一種破竹之勢,毛線衣很快地化成一根彎彎曲曲的毛線,而她的故事,也以同樣的節奏傾瀉出來。數年來,她重複講述著同一個故事,只是故事的結局,一次比一次黯淡,猶如她自己生活中的一道濃重的陰影。而今,這道陰影,也滲入到了我的生活中。

  三

  我母親總是用中國話開始她的敘述:「我在還未去桂林前,就夢見它好幾回了。群山環繞中,一條小河蜿蜒而過,河上漂著青色的浮萍。天幕上襯著鋸齒般的山巒,層層疊疊的,白雲繚繞其間。如果你在河面上漂浮,僅以浮萍果腹,也能毫無難色地爬上山峰。如果你不慎滑跌下來,也只是墜入一張柔軟的浮萍織成的大床上。一旦你爬至頂峰,你會因眼前袒露的一切而欣喜若狂,它會滌淨你的一切煩惱不快,掃盡一切醃臢之氣。

  「在中國,素有桂林山水甲天下之說,人人都夢想著桂林。然而我到了那裡,才發現,我的桂林夢竟是那般小家子氣,我的想像力是那樣狹窄貧乏。當我看見真正桂林的山巒,我笑了,同時也顫抖了。這些山巒,活像大堆妄圖跳出油鍋的煎魚。山與山之間層層疊疊,影影憧憧,似沒有個盡頭。然而只要雲層稍稍移動一下,這些山巒突然又變了,有時會像一群逼近的象群。你能想像嗎?山腳滿是神秘莫測的窯洞,洞裡是奇形怪狀的鐘乳石,猶如石雕的捲心菜、冬瓜、蘿蔔和洋蔥,真是你想像不出的千姿百態,好比一個石頭雕成的大花園。

  「但我來桂林,並不是為了遊山玩水,我已無暇去領受她那旖旎的風光。我男人,把我和兩個嬰兒帶到桂林,是為了躲避戰火,他以為這裡安全些。他是個國民黨軍官,當他把我們安置在一幢二層樓房的小房間裡後,便隻身一人去了重慶。

  「我們知道日本人步步挺進,國軍節節敗退,儘管報上從來不這樣說。每日每時,都有成千上萬的難民擁進城裡,簇擁在人行道上,四處尋覓棲身之處。他們來自四面八方,有富人有窮人,有上海人,廣東人,北方人,而且不只是中國人,還有外國人,有傳道士,也有和尚尼姑。當然,也有國民黨官兵,他們以高人一等的姿態自居。

  「這簡直成了個大雜燴。如果不是因為日本人,這麼些人雜集在一起准會打個落花流水。你想想看:上海人和北方的鄉巴佬,銀行家和理髮師,黃包車夫和緬甸難民……大家互相不買帳。哪怕人人都往人行道上隨地吐痰,大家都在屙肚子,身上都散發著一樣的濁臭,可人人都在抱怨別人身上的體臭,唯獨嗅不到自己身上的氣味。哦,我最恨那些美國空軍官兵了,他們那種『好吧,好吧』的洋腔中國話讓人聽了會忿怒。然而最糟的是北方鄉巴佬,他們用手挖鼻孔、擤鼻涕,又用那擤鼻涕的手去推搡旁邊的人,齷裡齷齪的。

  「因此你能想像,桂林對我很快就失卻了她的種種魅力。我再不想去爬山,儘管它們是那麼可愛。我懷疑那些山已被日本人踐踏過了。我整天就呆坐在房內的暗角裡,一手抱著一個繈褓中的嬰兒,雙腳總是處於緊張的戒備狀態;只要空襲警報一起,我便像動物般直奔山洞裡。但你不可能長久停留在黑暗中的,用不了多久,你的內心即開始萎靡,你會渴望光亮,在岩洞裡聽得到外面震耳欲聾的轟炸聲,然後礫石雨點般劈頭蓋腦地傾覆下來。坐在岩洞裡,我再也不去欣賞鐘乳吊花和石頭花園,我只是盯著洞頂——一座遠古時期的山巒的底部出神,它很可能就會從我頭頂上坍下來。你能想像嗎?生的希望,既不在洞裡,又不在洞外,也不知究竟在何方?完全是一種鬱悶而無望的等待。

  「因此一旦轟炸聲遠去,我們便像剛下地的小貓崽一樣,抓著扒著擁上回城的道路。我常常十分詫異地發現,那映著燃燒的天際的山巒,竟然還是完好如初,毫無損傷。

  「令我生出發起喜福會這念頭的,是在一個酷暑煎人的晚上。那天熱得連飛蛾都給暑氣熏昏而墜在地上,它們的翅膀幾乎要被潮濕的暑氣蒸熟了,以至再也無力掀動。反正,處處都散發著渾濁的臭氣,沒有一間房間可以吸到一點清新的空氣。那令人翻胃的臭氣,從樓下陰溝裡泛出來,往四下彌散,直沖著二樓我的窗櫺。它們無孔不入,甚至我的鼻孔也遭了殃。整整一個通宵,陣陣尖銳刺耳的嚎叫聲沒有平息過,不知是農民在殺豬,還是哪個當官的,在當街痛打擋他道的倒楣的鄉巴佬。我也不想去窗口看個究竟,即使看明白了,又關我什麼事?就是這一瞬間,我驀地感覺到,我不能老這樣下去,我必得做點什麼來讓自己分分心,得找點什麼消磨消磨時光。

  「我便生出了這樣的主意:邀集四個女人來打麻將。我很明白要邀的是怎樣的人:她們大都像我一般年輕,有生氣。她們中一位是像我一樣的軍官太太,另一位是個上海有錢人家的小姐,她的儀態非常好。在逃難出來時,她隨身只攜帶了一點點錢。還有一位是南京小姐,她長著一頭極濃密的黑髮,我還從沒見過這樣黑、這樣濃的頭髮,她的家庭地位較低,然而她為人很是活潑可愛。她曾與一個老頭結婚,後來那老頭死了,給她留下一筆足以讓她養尊處優度日的財產。

  「每星期我們輪流做東。輪到的女主人,必須準備一些特別的可以討口彩的食品——如可稱作金錢餅的燒餅,俗稱長壽麵的麵條一,隱喻得貴子的落花生,還有,人稱福橘的橘子。

  「看,以我們菲薄的經濟力量,卻能吃上這麼好的東西!我們不在乎金錢餅裡的餡是爛水果捏成。而所謂的福橘,皮上滿是斑斑的黴點。我們所吃有限,倒並不是因食物不足而存心節省,而是因為實在吃不下了。打從聚會日的大清早起,我們便開始飽口福了。大家心裡都明白,我們是幸運的,全城可以像我們生活過得這般奢侈的,實在是微乎其微呀!

  「口福飽了後,我們便把錢裝滿一大碗放在顯眼之處,隨後各人在麻將台邊各就各位。我的那張麻將台,還是從我老家搬來的,用的是一種質地上乘的紅色木料,當然不是你們見到的那種玫瑰木,而是紅木。這是一種十分華貴的傢俱,可惜在英語中,找不到合適的專用名詞來表示它。桌上鋪著一層厚厚的墊襯,以使麻將牌倒上去時,只聽見象牙塊互相碰撞的悶悶的『噗噗』聲。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