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靈感女孩 | 上頁 下頁
八二


  凱普從床上跳了起來,抓住他的手槍。但是當他猛地推開房門後,他開始大笑起來。外面是阿門牧師,那個瘋子。他正在像個傳了五代的苦力一樣地咒駡,肩頭上平扛著那根昨天晚餐時出現的脛骨。班納小姐暗自思忖:那牧師現在能夠說一口如此道地的方言,真是不可思議呵。隨後她沖到門口去警告瘋子離開。當凱普轉過身來把她推開時,牧師揮起那根脛骨,砸開了這個假將軍的腦殼。牧師再三地擊打著假將軍,他的揮臂動作是如此的狂野,以至其中的一下擊到了班納小姐的小腿上。最後,牧師扔下了那根骨頭,對他的早就死了的敵人叫喊道:「當我們在另一個世界相遇時,我要用我的一只好腳來踢你。」

  那就是為什麼班納小姐懷疑老魯的鬼魂附在了牧師的空腦袋裡的原因:她觀察到這個男人既是活人又是死人。他撿起凱普的手槍,跑著穿過院子,叫喊著守衛大門的士兵。班納小姐從她躺的地方聽到了一聲爆炸聲,很快又傳來另一聲。接著她聽到牧師用他的外國人語言叫喊道:「親愛的上帝!我幹了什麼啊?」是所有這些鬧聲把他從雲遮霧繞的夢幻中喚醒過來了。

  班納小姐說當她後來看到牧師時,他的臉就像是個活鬼。他蹣跚地朝自己的房間走去,但是首先撞上了凱普的屍體,然後是斷了腿的班納小姐。班納小姐畏縮得宛如他會再次打她似的。

  牧師和其他的拜耶穌教徒花了很多時間討論所發生的事以及他們必須做的事,班納小姐則傾聽著他們談論自己的厄運。如果清軍發現了牧師所幹的事,老鼠小姐指出,他和其餘的人都將被活活地折磨死。他們中哪一個有力氣能夠移走這些屍體並把他們埋掉?誰也不行。他們應該逃跑嗎?可逃到哪裡去呢?他們不知道有什麼地方可以讓他們藏身的。接著太遲了醫生提議說用自殺來結束他們受的苦難。但是阿門夫人爭辯說:「自殺將是一項大罪,與謀殺別的什麼人是一樣的。」

  「我來讓我們大家安息,」牧師說,「殺了那三個人,我就已註定要下地獄了。至少也讓我成為送你們歸於寂靜的人吧。」

  只有班納小姐試圖說服他們反對這個想法,「總會有希望的。」她說。可他們告訴她所有的希望現在都躺在墳墓的另一邊。於是她看著他們到教堂裡去祈禱,吃下阿門夫人已變味的聖餐,喝下假裝是葡萄酒的水,然後吞下太遲了醫生的藥丸以忘掉他們所有的痛苦。

  在那以後發生了什麼事你早已知道了。

  班納小姐和我沒有力量去掩埋這些拜耶穌教徒,然而我們又不能把他們留給饑餓的蒼蠅作美餐。我走到花園,收下了我昨天洗的那些白衣服,心想就在這些衣服從濕的變成幹的短短過程中,所有那些可怕的事情就發生了。當我在給我們的朋友套上這些湊數的壽衣時,班納小姐走進他們的房間,想找些他們的紀念物放到她的音樂盒裡。由於凱普早已偷光了他們的珍貴物品,留下的只是些小玩意兒:在太遲了醫生那兒,找來的是一個他曾放過鴉片丸的小瓶子;在老鼠小姐那兒,是一隻在她感到害怕時總是緊緊抓在手中的皮手套;在阿門夫人那兒,找到的是一隻在她放聲大唱時從她衣服上迸下來的紐扣;在阿門牧師那兒,是一本遊記;至於說老魯,則是一隻盛著聖樹葉子的鐵皮罐頭。她把所有這些東西都放到那只盒子裡,再加上寫著她的想法的照相冊。然後我們就點亮了祭壇上的幾已融盡的蠟燭。我從口袋裡掏出班納小姐前天晚上給我的鑰匙,上緊了盒子的發條,奏響了那首歌,而班納小姐則和著曲子唱著那外國人是如此喜愛的歌詞。

  當歌聲停下後,我們向上帝做了祈禱。這次我是虔誠的。我低下頭,閉上眼睛,大聲說:「我與他們一起生活了六年,雖說我並不十分瞭解他們,但他們和我就像一家人一樣。我可以真誠地說他們是你的兒子的,也是我們的忠心耿耿的朋友。請歡迎他們到你的家去吧。還有牧師也一樣。」

  在清軍來到以前我們還有多少時間呢?我那時並不知道,但是我現在可以告訴你:根本沒足夠的時間。

  在我們逃走以前,我撕開了班納小姐日常穿的衣服中的裙子,為那個音樂盒作了一根拎帶,然後甩到我的左肩上。班納小姐則依在我的右肩上,我們兩個人猶如一個人似地蹣跚而行。但是當我們走到離開教堂的門口時,一陣疾風朝我們刮來,我轉過身體,看到那些拜耶穌教徒的衣服飄鼓著,宛如他們的軀體又重新在呼吸了。成疊的「好消息」四處飛散,有的飄飛到燃燒著的蠟燭上方就燒了起來。很快我就聞到了鬼商人的氣味:幹辣椒和大蒜味兒,非常強烈,仿佛正在準備一次歡迎回家的宴席。也許這是一種由於過多的恐懼而導致的幻覺,但是我看到了他——班納小姐沒有看到——他的長袍、以及在長袍下面他的穿著厚跟鞋的兩隻新腳。他正一邊走路一邊點著頭,最後回到了他那不幸的家。

  班納小姐一跳一跳地和我走進了群山之中。有時她會絆上一跤,以至她的壞腿著了地,然後她就哭叫起來:「把我留在這兒吧,我再也走不了了。」

  「別再胡說八道,」每一次我都責備她,「一半正等著,而你早就使我們遲到了。』哪總是足以讓班納小姐再次嘗試著往前走。

  在第一個牌樓的頂端,我回頭看了一眼現在已人去屋空的村莊。鬼商大屋已是火焰熊熊,一片巨大的黑雲漂浮在它的上方,就像是給清軍的一個資訊,讓他們趕緊到長鳴來。

  等我們抵達第二個牌樓時,我們聽到了爆炸聲。要加快我們的腳步唯有一條捷徑,就是那個曾使得我們的胃翻江倒海的地方。天越來越黑,風則已停止。我們竭盡全力走了那麼遠,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水濕透了。但我們現在卻不得不沿著這山頭岩石嶙峋的一邊爬上去,那地方稍一疏忽,就會滾到深溝裡去。「走快點,班納小姐,」我催促道,「我們差不多已經到了。」班納小姐正在看她那條受傷的腿,那腿已腫得粗了一倍。

  我有了一個主意。「等在這兒,」我告訴她,「我趕緊跑到一半所在的山洞去,然後我們兩人就能把你抬進去了。」她抓住了我的雙手,從她的眼睛裡我能看出她害怕被單獨留下。

  「拿著這個音樂盒,」她說,「把它擱在一個安全的地方。」

  「我會回來的,」我回答說,「這你知道,是吧?」

  「是的,是的,這是沒問題的。我只是想要你現在拿去,等會兒帶的東西就會少點兒了。」我拿起她的裝著紀念物的盒子,搖搖晃晃地往前走去。

  在每一個我經過的洞穴和山隙,都有一個聲音傳出來:「這兒早已有人了!沒有空間了!」那就是村子裡的人躲藏的地方。洞穴裡充滿了恐懼,上百張嘴巴屏住著他們的呼吸。我攀上去,接著又爬下來,搜尋著那個被一塊岩石擋住的洞。傳來了更多的爆炸聲,我開始像老魯一樣地詛咒起來,為每一個被浪費的瞬間而感到悔恨。隨後——是最終!——我發現了那塊岩石,然後我搬開石頭,矮身進去。那提燈仍然在那兒:一個好跡象,表明別人還沒有進來,而一半也沒有出去。我放下那個音樂盒,點亮提燈,緩慢地摸索著穿行在那個洞穴彎彎曲曲的通道中,我每邁出一步,都希冀著那已感到筋疲力盡的心靈不會讓自己走錯路。然後我看到了前面的光亮,那光亮就像是一個無憂無慮的世界中的曙光。我猛地跳進那塊有著閃光的湖泊的空間,口中喊著:「一半!一半!我回來了,快點,來幫幫班納小姐!她就呆在外面,呆在安全和死亡之間,」

  沒有回答,於是我再次叫喊起來,這次叫得更響。我繞著那個湖泊走著,眾多的擔心針戳一般地刺著我的心。一半是不是想找路出去結果迷路了?他有沒有掉到湖裡淹死?我在那個石頭村落附近搜尋著。這是什麼?一堵牆被砸倒了,而沿著石棱的另一邊,高高地壘起了一堆石塊。我的眼睛往上瞧去,我能夠看出一個人可以抓住這裡,踩在那兒,一路攀到屋頂上的一個裂縫處——一個足以讓一個男人擠出去的豁口。我可以看出,我們所有的希望也穿過那個洞飛逝了。

  當我回去時,班納小姐從牌樓裡伸出頭來,喊道:「一半,你在那兒嗎?」在她看到我是獨自一人後,她哭喊道:「哎呀,他已被害了呵?」

  我搖搖頭,然後告訴她我是怎麼違背了我的諾言,「他去找你了。」我以抱歉的口氣說,「這是我的過錯。」她沒有說出我在想的事:如果一半依然在那個山洞裡,那我們三個就全都得救了。相反,她轉過身,破著腿走到牌樓的另一邊,在夜色中搜尋著他的身影。我站在她身後,心都碎了。天空此時一片橘黃色,風中間得到灰燼味兒。現在我們可以看到小小的光斑在下面的山谷中移動,是士兵的提燈,就像螢火蟲一樣地上下跳動著。死神正在降臨,我們知道這一點,而等待真讓人感到可怕。但是班納小姐沒有哭泣,她說:「木小姐,你會到哪裡去?死了以後到什麼地方去?你的天堂還是我的天堂?」

  這真是個特別的問題,仿佛我能夠決定似的。難道不是上帝為我們選擇的嗎?可是我不想爭辯——在這一點上、在我們活在世界上的最後一天。所以我只是說:「不管曾和老魯去了什麼地方,我也去那兒。」

  「那麼,那也將是你的天堂了。」我們安靜了一會兒,「你要去的地方,木小姐,是不是必須是中國人?他們能讓我進去嗎?」

  這個問題比剛才那個問題更加奇怪!「我不知道,我從未與任何到過那裡又回來的人談過。但是我覺得如果你說中國話,也許這就夠了。是的,我敢肯定是這樣的。」

  「而一半,由於是個混血兒,他會到哪兒去呢?如果我們選擇了相反的——」

  啊,現在我懂得她所有的問題了。我想讓她寬心,所以給她講了我的最後一個謊言:「來吧,班納小姐,與我一起來吧。一半早就告訴過我,如果他死了,他會在陰間再次與你會面的。」

  她相信了我的話,因為我是她的忠實朋友,「請握著我的手,木小姐,」她說,「在我們到達那兒以前都別鬆手。」

  於是我們一起等著,既快樂又傷心,在死亡降臨前已嚇得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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