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靈感女孩 | 上頁 下頁
七九


  「那裡面是什麼?」

  傳來咯的一聲,然後鄺站了起來。她微笑著朝盒子做了個手勢,「你來打開它,自己看吧。」

  我抓住小小的黃銅鎖栓,慢慢地拉開了盒蓋。盒子突然發出了叮叮噹當的聲音,我驚愕之下,放開了盒蓋,讓它落了回去。一片默。這是只音樂盒。

  鄺嗤嗤地笑了起來,「哈,你以為是什麼——鬼在裡面?」

  我再次掀開蓋子,一片彈撥出來的清脆樂聲回蕩在我們這小小的通道裡,聽上去歡快得有點刺耳。這是一首適合昂首闊步馬隊和穿著鮮豔服飾的人們的洋洋得意的軍隊進行曲。鄺跟著起哼著,顯然很熟悉這旋律。我把電筒光對準箱子的內部,在一角落裡,就在一塊玻璃下,看到了發出這音樂聲的器械:一片金的雞冠狀東西拂擊著一個滾動圓筒上的針狀物。「聽起來不像是國曲子嘛。」我對鄺說。

  「不是中國的,是德國造的。你喜歡這音樂嗎?」

  「非常令人愉快。」那麼這就是她的音樂盒故事的來源了,我如釋重負地瞭解到她的幻想至少還是有些基礎的。我也跟著那旋律哼了起來。

  「啊,你知道這歌?」

  我搖搖腦袋。

  「我曾給過你音樂盒,作為結婚禮物,還記得嗎?」

  音樂突然停了下來,那曲調在消逝以前還在空中懸留了一會兒,然後就只有那只爐子發出的可怕的嘶嘶聲,它提醒著我們雨水和寒冷,提醒著我們西蒙還處於危險之中。鄺滑開了盒子裡一塊木片,取出一隻鑰匙,插入一個縫槽,開始轉起曲軸來。音樂重新響了起來,我很高興它帶來的那種人造的安慰感。我瞥了一眼那只現在敞開的盒子的剖面,那是個放小玩意兒的抽屜:一個收藏掉下的扣子、一條舊緞帶、一個小空瓶子——一些曾經很寶貴但最終被遺忘了的東西,一些原欲修復隨後卻擱置一邊太久的東西。

  當音樂再次停歇下來時,我親自上了發條。鄺在審視著一隻小羊皮的手套,那手套的手指已被擠壓成了脆碎的一束,無法再恢復原狀了。她把它湊到鼻子下聞嗅著。

  我撿起一本有著毛邊的書:拜雅德·泰勒寫的《遊訪印度、中國和日本》。插在書頁中的是書簽似的東西——片片從信封上撕下來的信封蓋。其中一張紙蓋上有一個短語下劃著表示強調的線:「他們的彎彎的眼睛典型地體現著他們那彎彎繞繞的道德眼光。」擁有這本書的不知是個什麼樣的偏見者?我把那片信蓋翻過來,上面用棕色墨水寫著回信的地址:紐約冷春區第二大道阿克羅波利斯路拉塞爾公司。「這個盒子是屬於某個叫拉塞爾的人的嗎?」

  「啊!」鄺的眼睛瞪圓了,「拉索,你還記得!」

  「不,」我用電筒光指在那信封蓋上,「上面寫著『拉塞爾公司』,看到了嗎?」

  鄺似乎很失望,「在那個時候,我並不懂英語,」她用中文說,「我讀不了它。」

  「那麼這個盒子是屬於拉塞爾先生了?」

  「不——不,」她拿過那張信封蓋,細細地察看著,「啊!拉塞爾我還以為是『拉索』或『拉西亞』呢。那個為一個名叫拉塞爾公司工作的父親,他的名字叫……」鄺凝視著我的眼睛,「班納。」她說道。

  我大笑起來,「哦,對了,就像班納小姐。當然嘍,她的父親是個做生意的海員或者諸如此類的人士。」

  「是鴉片船。」

  「對了,我現在記起來了……」接著這事的古怪讓我驚異萬分:我們早已不再談論那些睡覺前的鬼怪故事了。可這兒卻是那只音樂盒,是一些據說屬於他們的東西。我幾乎都說不出話來。「這是班納小姐的音樂盒嗎?」

  鄺點點頭,「她的姓是——哎呀!——我現在給忘掉了。」她伸手到那個小玩意兒抽屜裡,挪出一個小罐頭,「嘖!她的名字,」她不斷地自言自語著,「我怎麼能忘了她的名字呢?」她又從罐頭裡取出一塊黑色的小磚頭。我認為那是塊調墨的硯臺,可她卻從它上面掐下一片,把它加到現在已在爐子上沸騰的茶裡。

  「那是什麼?」

  「中草藥。」她轉用英語說,「取自於一種特殊的樹上,只有長新葉時才行,非常的黏稠。是我親自為班納小姐做的。很好喝,也可就用於聞嗅。它夠放鬆你的神經,讓你感到寧靜。或許也夠喚回我的記憶。」

  「這是從聖樹上採集來的嗎?」

  「啊!你還記得!」

  「不。我記起了你講的故事。」我的手在發抖,極其渴望能抽支煙。這見鬼的算是怎麼回事呵?也許我也變得和鄺一樣瘋瘋癲癲了,也許長鳴這兒的水被幻覺劑污染了,或者可能是我被一隻傳染大腦瘋病的中國蚊子咬過了,也許西蒙並沒有失蹤,而我的膝上也沒有那些屬於一個來自於童年夢幻的女人的東西。

  那茶的水霧和刺鼻的氣味飄拂起來,我把頭懸停在那金屬杯子上,水蒸氣弄濕了我的臉,我閉起了眼睛,呼吸著那股芳香味兒。它具有鎮靜的效果,也許我實際上是睡著了,這是個夢,而如果這是夢,那我就能夠把自己拽出來……

  「利比—阿,你看。」

  鄺給了我一本手工裝訂的書。書的封面是用鬆軟的墨色小羊皮做的,上面以凸出的歌德字體寫著《我們的食物》,字母的底部有著金邊的痕跡。當我翻過封面時,一些襯頁碎裂下來。我從裡面暴露出來的皮革看出,這現在已褪色的封皮曾經是暗紫色的,是一種使我記起孩提時代的一幅《聖經》圖畫——容貌粗野的摩西,背依紫色的天空站在一塊巨大的礫石上,在一群頭戴穆斯林頭巾的異教徒面前打砸著書簡板。

  我打開這本書。在一張書頁的左面是一條排版排得皺皺巴巴、高低不平的箴言:「相信上帝會把我們從魔鬼的誘惑中解救出來。如果你們始終不忘聖靈,你們將無比的完美。」在相對的一頁上則是印刷字體:「虔誠教友角。」在它的下面則是到處墨汙斑斑的塗鴉之體,列出了一個奇特的單子:「黴豆子、臭蘿蔔、鴉片葉、豬草、牧羊人的袋子、草文、臭白菜、幹種子、豆莢、木頭般的竹子。大多數要冷了才吃或是浸浮在大量難以忍受的海狸油裡的。上帝保佑。」隨後的書頁上也都是同樣的對列內容:與渴望和拯救、欲望和滿足相聯繫的基督教徒的靈感,其對應的是「虔誠教徒角」的食物單子。很顯然,這本雜誌的擁有者發現這是褻瀆神靈的,但卻頗為適合那種異教徒的幽默。西蒙看到這准會喜歡,他能夠把它用在我們的文章裡。

  「聽著,」我大聲讀給鄺聽,「狗肉排、油炸鳥、燉海參、蠶蛹以及蛇。為尊貴的客人準備的盛宴。看來以後,我可是要盡力使自己插下一點了。」我放下那本雜誌,「我不知道海參是什麼。」

  「內利。」

  我抬起頭來,「海參的意思是內利?」

  她放聲大笑,輕輕地拍拍我的手,「不——不——不!班納小姐,她的姓是內利。但是我總是叫她班納小姐,那就是為什麼幾乎忘了她的整個姓名的原因。哈,多差的記憶力!內利·班納。」她竊竊私笑著。

  我抓緊了那本雜誌,我的耳朵在嗡嗡作響。「你是什麼時候認識班納小姐的?」

  鄺搖著她的腦袋,「確切的日期,讓我想想——」

  「一八六四,」我記起了鄺的一個睡前故事中的那句中文,「失去了希望,滑入了死亡。一八六四年。」我用英語重複了一遍。

  「對,對,你真好記性。是在太平天國革命失敗的同一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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