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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第二十章 雕像之穀

  西蒙仍然沒有回來,我看看我的表,已經過去一個小時了。我估計他是自個兒在發怒,好啊,就讓他在那兒凍個半死吧。還沒有到中午,我抽出一本平裝書爬上了床。到中國的旅行現在成了一場大災難,西蒙將不得不離開,那才是真正有意義的。畢竟他並不說中文,而這是鄺的村子,她又是我的姐姐。至於說雜誌要的故事,我只需要從現在開始做點劄記,然後回家找個什麼人來把它修飾加工成一篇文章就行了。

  鄺叫喊著是吃飯的時間了,我強作鎮靜,準備面對那種中國式的詢問:「酉蒙呢?」她會問,「哎呀,你們為什麼老是吵架啊?」鄺在中間的房間裡,正在把一隻熱氣騰騰的碗放到桌子上。「看到了嗎?是豆腐、木耳、醃菜。你要拍照嗎?」我根本就不想吃或者拍照。杜麗麗端著一鍋飯和三隻碗急匆匆地走進來,於是我們開始吃飯,或者不如說,是她們急切而挑剔地吃了起來。

  「起初是不夠成,」鄺抱怨說,「現在又是太鹹了。」這是不是某種有關西蒙和我的遮遮掩掩的資訊呢?幾分鐘以後,她對我說:「今天一早是大太陽,現在看看,又下起雨來了。」這是不是她在鬼鬼祟祟地類比我和西蒙的爭吵呢?但是在這餐飯的其餘時間裡,她和杜麗麗甚至都來提到過他的名字。相反,她們起勁地議論著村子裡的人們、三十年來的婚姻和疾病、出乎意料的悲劇和歡同的結果的價值,而所有這些我都是壓根兒不感興趣。我的耳朵只是對大門豎著,等著聽到西蒙歸來時的吱咯聲和關門碰撞聲。可我聽到的只有毫無意義的雨水潑濺聲。

  吃過午飯後,鄺說她和杜麗麗準備到大會堂去拜訪大媽,問我想去嗎?我想像西蒙回到這幢房子裡,尋找著我,變得不安起來,著急了,甚至可能會發瘋似的。扯蛋,他不會著急的,只有我才會那樣。「我想我還是留在這兒吧,」我告訴鄺,「我需要重新組裝一下我的照相機工具,並給到目前為止拍攝的照片作些劄記。」

  「好吧,你過會兒完事後,過來看一下大媽。最後的機會了,明天我們就要舉行葬禮了。」

  當我最終單獨呆著時,我整理了我的膠捲袋,檢查它們有沒有受潮。這該死的天氣!是那樣的潮濕和寒冷,即使穿著四件衣服,我的皮膚還是感到冷冰冰濕膩膩的,我的腳實際上都凍得麻木了。為什麼我過去要讓驕傲淩駕於溫暖的衣服之上呢?

  在我們起程前往中國之前,西蒙和我討論過我們應該帶些什麼。我收拾了一隻大衣箱,一隻野營用具袋,還有我的照相包。西蒙說他有兩隻便攜箱包,接著他刺激我說:「順便說一句,可別指望我來幫你拿你拿不了的箱子。」我駁斥說:「誰要你拿了?」於是他用另一種嘲諷的口氣回擊說:「你從來不要求,你只是期望。」在他說了這樣的話以後,我決定我不會讓西蒙來幫助我的——即使他堅持也罷。就像個面對著一群死牛和一片要穿越的沙漠的拓荒者,我久久地、嚴厲地審視著我的旅行用品。

  我決定削減我的行李以達到自力更生:一只有輪子的便攜箱子和我的照相包。我把不是絕對必需的所有東西都給扔了出去:可擕式CD機和CD唱片、脫毛劑、皮膚上色劑以及回春霜、吹風機和護髮劑、兩雙裹腿和與之配套的及膝上裝、一些我存放的內衣和襪子、幾本我在過去的十年裡一直打算閱讀的小說、一口袋梅脯、三卷衛生紙中的兩卷、一雙羊毛繩靴子以及最令人悲傷的刪減——一件紫色的羽絨背心。在決定什麼該進入我所留出的空間時,我賭的是熱帶的天氣,希冀的是偶爾晚上能去看的中國戲劇,我甚至都沒有問一下那兒是否有電。

  所以,在那些我塞進那小小的衣箱裡而現在一見就後悔的東西中,就有兩件絲綢背心、兩條牛仔短褲、一個蒸汽熨斗、一雙涼鞋、一條游泳衣以及一件霓虹色的絲綢夾克。而唯一我將穿著那些服飾去看的戲劇是在我自己的小院裡上演的肥皂劇。不過我總算還帶了防水背心:小小的安慰,大大的悔恨。我渴望著羽絨背心,就像個漂浮在海上的人神智昏迷地夢想著水一樣。溫暖——我會為之不惜一切代價的!這天氣該死!還有穿著羽絨衫美得樂滋滋的西蒙也該死!

  他的羽絨衫——已經濕透,水淋淋的,一點也保不了暖。就在我離開他以前,他在發抖,我想那時他也正氣得要命。現在我在疑惑——哦上帝!——體溫過低的徵兆是怎樣的?一抹關於寒冷和生氣的模糊記憶掠過我的心頭。那是什麼時候,是五年還是六年以前?

  我正在一間急救室裡拍照片——是一件為醫院的年度報告搞些激動人心的穿插的平常事兒。這時一隊醫輔人員用輪椅推進來一個穿著襤褸、小便失禁的婦女。她的話音含糊不清,抱怨說她身上燒了起來,必須脫掉一件她並沒有穿著的貂皮大衣。我估計她是喝醉了或是處於吸毒譫妄狀態中。然後她就開始痙攣起來。「拿電擊去纖顫器來!」有人喊叫起來。我後來問其中的一個護理我該用什麼解說詞——心臟病發作?酒精中毒?「寫上她死於一月,」那護理憤怒地說。由於我不懂他說的意思,他又說:「那時是一月份,天氣寒冷,她死於體溫過低,就像那個月裡的其他六個人一樣。」

  西蒙不會發生那樣的事。他身體健康,而且老是過於暖和。當別人都要凍僵時,他卻把車窗搖了下來,而且連問都不問一聲。他就是那樣的不替別人著想。他老是讓別人等著,甚至都不想想別人會著急。他任何時候都會在你面前出現,臉上則帶著他那令人惱怒的笑容,而我則會因為沒有理由的擔心而被嗤之以鼻。

  在花了五分鐘時間企圖用這些事說服自己後,我跑到大會堂去找鄺了。

  在第二座牌樓的通道處,鄺和我發現西蒙的羽絨衫就像一具折斷的屍體似的萎頹在地上。我告訴自己不要啜泣了:哭泣意味著你在期待最糟糕的事。

  我站在通往那條深溝的岩棱頂部,往下望去,搜看著動靜。我的腦海中浮現出各種各樣的情景:西蒙現在已處於譫妄狀態中,正衣不蔽體地在深溝裡徘徊;岩石從峰頂滾落下來;那個年輕人——根本就不是個牧牛人,而是個當今日子裡的土匪——正在偷西蒙的護照。我脫口對鄺說:「我們碰到過一些小夥子,他們朝我們尖叫;後來那個帶著牛的傢伙,他罵我們是渾蛋……我很緊張,有點兒控制不住自己,而西蒙……他試圖顯得不在乎,但是後來也發作了。而我說的話,呃,我並不是那意思。」在都是穹隆的溝壑裡,我的話聽著就像是懺悔詞,同時又顯得空空洞洞。

  鄺安靜而悲傷地聽著,並沒有說什麼以消除我的內疚,也沒有用虛假的樂觀來鼓勵我一切都會好的。她打開杜麗麗堅持要我們帶來的行囊,把充氣墊子鋪到地上,充滿氣,再放好小小的野營爐子和一個補充燃料筒。

  「如果西蒙回到大媽的家裡,」她用中文推理說,「杜麗麗會派人來告訴我們的。如果他來到這個地方,你在這就可以幫他暖和起來。」她打開了她的雨傘。

  「你上哪去?」

  「到周圍稍稍看一下,僅此而已。」

  「如果你也不見了那怎麼辦?」

  「沒有問題,」她告訴我,「這是我童年時的家,這山裡的每一塊石頭,每一個起伏轉彎,我都像老朋友一樣的熟悉。」她跨步出去,走進了濛濛細雨中。

  我向她叫道:「你要去多少時候?」

  「不會很長時間,可能一個小時,不會再久了。」

  我看了一下表,幾乎已經四點半了。到五點三十分,那金色的半個小時將來臨,但是現在的暮色卻嚇壞了我。到六點,天將黑暗得無法行走。

  在她離開以後,我在牌樓的兩個門口之間踱來踱去。從一邊望出去,什麼也沒看到,再看另一邊,也是一無所見。你不會死的,西蒙。那是宿命論的胡說八道。我想起了那些戰勝了命運的人:一個在斯奎山谷失蹤的滑雪者,他在雪中挖出一個洞,三天以後被救了出來;那個被陷落在浮冰塊上的探險家——是叫約翰·莫爾吧——為了不凍死,整夜都在蹦跳個不停;當然了,還有傑克·倫敦關幹一個遭逢到暴風雪的男人的故事,他努力想用濕的枝葉燃起一堆火來。但是接著我記起了結尾:一大堆雪從頭上的樹枝間墜落下來,熄滅了他在下面的希望之火;然後另一個結尾又湧上心來:落入陷阱中的滑雪板者第二天早上被發現已經死了;那個某一天在義大利和奧地利邊界處坐下來休息的獵人一直要到數千年以後春雪融化時才被人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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