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靈感女孩 | 上頁 下頁
七三


  他連滾帶爬地跑了回來,嘴裡喊道:「奧利維亞,快閃開——,接著便風馳電掣般地撲到我身上,在我倒地的瞬間,我覺得心都跳了出來。奇怪的是,我又感到非常清醒和冷靜,所有的感覺都敏銳異常。我覺得小腿碰在了一塊硬物上,膝上的血管在砰砰跳動,可是一點兒也不痛!我既不懷疑也不害怕那轉彎處必定有死亡的威脅。我知道如何預見死亡,儘管我無法解釋這種能力,時間突然變得緩慢下來。這是垂死之人方可感到的人生的一秒鐘閃回,而我驚詫的是這一秒鐘何以持續如此之久,在這一刻裡我可以重溫生命中所有重要的東西——歡笑、望外之喜,西蒙……甚至西蒙!還有愛,寬容,內心的平靜,我知道在我離去之後沒有留下巨大的裂痕和悔恨。

  我大笑,感謝上帝我穿著潔淨的內衣,儘管在中國沒人會在乎這些。感謝上帝西蒙能在我身邊,使我在這個恐怖而又美妙的時刻並非孤身一人,感謝上帝能讓西蒙伴我而去,不管是上天堂還是入陰間。如果真的如此,那麼,艾爾薩又在哪兒呢?西蒙又將飛入哪個天使的懷抱?我的意念變得不再清晰了,時間又開始了它固有的步伐,我站起身來,自說自話地罵道:「真是見了鬼。」

  它們出現了,我假定的殺手,原來是一隻母牛和它的牛犢。也許是我的叫喊讓它們大吃一驚,它們腳步零亂地停了下來,弄得塵土飛揚。「怎麼了?」西蒙問道,母牛沖著我一聲長哞。如果自卑是我的宿命,我真應該死去才好。我靈魂的主宰在嘲笑我,我卻覺得無力回之一笑。我真的窘極了。我不敢再相信自己的感覺和判斷。我明白了精神分裂的感覺,就像在一片混飩中去試圖找到秩序,結果卻離題越來越遠。

  母牛和牛犢慢慢跑開了。可就在我們回到路上時,一個年輕人拿著一根拐杖走了下來。他身著白襯衣,外面套了件灰色的罩衫,下麵是一條嶄新的藍牛仔褲,腳穿乾淨的白球鞋。「他大概是放牛的吧。」西蒙說。

  此刻我實在不敢做任何假定,「就我所知,他也許會是個劫匪。」

  我們站在路邊想讓他過去。但他走到我們面前時卻停了下來,我以為會問我們什麼,可他竟一言不發,表情冷漠,目光嚴峻,甚至有點尖刻。

  「你好!」西蒙揮了揮手,儘管那青年就站在我們面前。

  年輕人仍然緘口不語,眼睛還上下打量著。我用中文結結巴巴地問:「那是你的牛嗎?它們真把我嚇死了。你大概聽到了我的驚叫……我丈夫和我是美國人,我們從三藩市來,你知道三藩市嗎?知道?還是不知道……我們到這兒是來看我表姐的姑媽,她住在長鳴,名叫李彬彬。」

  他仍然不說話。

  「你認識她嗎?事實上她昨天已經去世了,就在我們趕到之前,非常遺憾。所以我們想舉行一個……一個」我一時語塞,怎麼也想不出中文的「葬禮」該怎麼說,情急之下,我只好說成「為她舉行一個晚會,傷心的晚會。」我邊說邊緊張地笑了起來,為我蹩腳的中文和美國口音而赧顏。

  他直視著我的眼睛,我在心裡說,好吧,小傢伙,你要玩這套把戲,我就陪陪你,可沒過十秒鐘,我還是把目光移開了。

  「這傢伙怎麼了?」西蒙問我,我聳了聳肩膀。這個牧牛人與我們在長鳴見到的其他人不同,他的手並不粗糙,髮型也不土氣,相反,他看上去很整潔,連指甲都很乾淨。身上透出幾分傲氣。在三藩市,他會被看成是一個在校博士生、大學講師或者憂鬱的行吟詩人。在這兒他卻是個牧牛人,而這個牧牛人阻攔我們的原因卻讓我無從揣摸。正因為這樣,我越發想戰勝他,讓他笑出來,以證明我自己並不如想像的那麼可笑。

  「我們在散步,」我用普通話說,「順便四處看看。這裡很不錯,我們想看看山中有些什麼。」我指了指那座牌樓,擔心他聽不懂我的話。

  他向上看了看,轉過身時已是一臉怒容,西蒙沖他笑笑,靠近我說:「他顯然沒聽懂你說的話,好了,我們走吧!」

  我們沖著這位牧牛人說:「可以嗎?我們是不是需要什麼人的許可?那裡安全嗎?你可否給我們出出主意?」我弄不明白在長鳴的牧場之外還有什麼更美妙的景色,也許他是在嫉妒我們。

  他好像窺到了我的心思,傻笑道:「混蛋。」用的竟是非常標準的英語,說完他轉身向山下走去,我們一時被他弄得面面相覷,目瞪口呆。

  西蒙邊走邊說:「真見鬼,你和他說了些什麼?」

  「沒說什麼。」

  「我不是說你說錯了什麼,只是問你都說了些什麼。」

  「我說我們在散步,還問他到這裡需不需要經過什麼人許可。」

  我們重新向山上跋涉,但不再手拉手了。兩次陌生的邂逅,先是那些孩子,再是這個牧牛人,為我們之間浪漫的交談蓋上了一塊屍布。我想把這念頭排遣開,卻又根本找不到感覺。我擔心這是一種警告,就像嗅到了一種臭味,知道它將把事情引向粗鄙、墮落和死亡。

  西蒙把手放在我的腰上,「怎麼了?」

  「沒什麼,」儘管我渴望向他傾訴,如果不是我們的希望,哪怕是我們的恐懼也好。我停下來,說:「這樣說聽起來可笑,可我真的很擔心——這一切都像是一種先兆。」

  「什麼事?」

  「孩子們告訴我們不要到這裡——」

  「他們是說他們不能進來,完全是兩回事嘛。」

  「還有那個小夥子。他暗自竊笑,好像知道我們要去下一個山谷,卻不向我們說什麼。」

  「那僅僅是一般的笑而已。你怎麼像鄺一樣,把兩件不相干的事情聯繫到一起而憑空起疑呢。」

  我終於忍不住了:「是你問我在想什麼我才告訴你的。你不必事事都跟我作對,出我的洋相。」

  「嘿,安靜點,對不起,我只是想讓你安靜下來。你是不是想回去?你真的那麼緊張嗎?」

  「別說了,聽你開口我就心煩。」

  「什麼?我又幹什麼了?」

  「緊張,你只有在說女人和鬈毛狗的時候才用這個詞,為了顯示你的優越。」

  「我根本就沒有這種意思。」

  「可你對男人從不用這個詞。」

  「好吧,好吧,算我說錯了,你不是緊張,只是有點神經質,行嗎?」他笑道,「好了,奧利維亞,振作一點,你不舒服嗎?」

  「我只是……我只是有些擔心,擔心我們會進入禁地。我不想再碰到任何人,讓他們猜想這些醜陋的美國人在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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