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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西蒙搖了搖頭:「壞孩子。」

  「這都是你的錯。」

  「你這是什麼意思!是你扔的襪子。」

  「誰讓你看的。」

  「我現在也在看。」

  這時我才意識到,我仍然一絲不掛地僵立在他面前。

  我把另一隻襪子也扔向他,然後是褲子、帽子、睡衣。扔到沒東西可扔時,我就撲到他身上用拳頭打他。他抓住了我的手,我們一起跌倒在床上。我們翻來覆去,你推我搡,當彼此都因這場鬧劇般的撕打而筋疲力盡時,我們終於面面相覷了。目光是輕柔的,沒有笑容,沒有聲音。在那一瞬間,我們突然猛烈地擁抱在一起,像兩隻重聚的野獸,在彼此尋找著對方的身體的芳香,舌苔的氣息,皮毛的滑潤和腋邊的汗臭。這一切對我們曾經非常熟悉,而此刻卻又分外清新。他變得柔情萬種,我則是野性賁張,我們又捏又咬,直至大家都已辨別不清你我,因為此時此刻,我們已經變成了一個人。

  我走進院子時,鄺沖我天真而又若有所知地一笑:「利比—阿,你笑什麼?」

  我看了西蒙一眼,說:「因為沒有雨呀!」不管鄺到底是不是我姐姐,我都會感激她讓我來中國。

  在她身前的地上,有一隻打開的箱子,裡面裝滿了各種各樣的小玩意。按鄺的說法,這些都是大媽留給杜麗麗的遺贈。只有那個能發出《回家路上》曲調的木制八音盤除外,我拿出相機開始拍了起來。

  鄺拿起了一樣東西,我和西蒙都湊了上去。這是一個捕蟑盒。「在美國,」鄺指著商標一本正經地對杜麗麗解釋道,「人們管它叫蟑螂住的客房。①」

  【①捕蟑盒,英文原文為Roach Motel,直譯是蟑螂旅館。】

  「啊?」杜麗麗叫出了聲,「美國人實在太有錢了,還給小蟲子做這麼好的房子!嘖!」她一邊搖頭,一邊作出一種厭惡的表情。我把她的話翻給了西蒙。

  「是的,美國人還喂它們美味的食物。」鄺撥了撥那扇小門,「東西太好吃了,那些蟲子都不願離開,就永遠住在裡面。」

  杜麗麗拍了鄺一把,佯作生氣道:「你真壞!以為我不知道這是幹什麼的?」她轉而沖著我說,「中國人也有同樣的東西,大多是用竹子做的,這裡開一個口,裡面放一些香甜的東西。你姐姐和我經常一起做這個東西,村裡還比賽,看誰捕到的害蟲最多——包括蒼蠅、老鼠、蟑螂,你姐姐總是因為捕蟑螂多而受到表揚,現在她卻來逗我了。」

  鄺又拿出了一件寶貝,它看上去更像是一件出自體育用品商店的東西,一個容器。「結實得可以運磚頭,有許多口袋,邊上,下邊,這兒,還有這兒。拉開拉鍊,哇,看看這兒有什麼?」她拿出了一隻便攜的淨水器,一個小的旅行火爐,一個醫藥包,一個靠墊,一個重新封過的背囊,一個塵封已久的畫線工具,一張行軍毯。「哇,真是難以置信!」——裡面還有更多的東西:一個防水的火柴盒,一個打火機和一把瑞士軍刀,「非常實用。」鄺像一個化妝品推銷員,逐一解釋著每樣東西的用途。

  西蒙看了看裡面的東西,問:「你認為那是什麼東西?」

  「報紙呀,」鄺說,「上面有關於地震的文章,告訴你在地震到來時如何逃生,在長鳴,你們知道是從無地震的,沒有電,沒有自來水,也不供熱。」

  接著鄺又從箱子裡拿出了一個塑膠的盛衣盒,就是通常放在床下放髒衣服的那種,從裡面拿出了勞動用的手套、鞋墊、襪子、毛巾、T恤衫等。杜麗麗一邊看一邊感歎大媽未能多活些時日以享受這些奢華。我拍了幾張杜麗麗站在這些遺產邊的照片。她戴著太陽鏡,頂著一隻49人超級碗的運動帽。帽子上赫然寫著:「冠軍」①二字。

  【①美國著名的美式足球隊。】

  早餐吃的是大米粥和醃鹹菜,鄺拿出了一本記載她三十二年美國生活的相冊,和杜麗麗兩人坐在長凳上看。「這就是利比—阿,那時才六歲,是不是很漂亮?你看她穿的罩衫,是我離開中國前親自織的。」

  「這些外國小姑娘是誰?」杜麗麗指著照片問。

  「她的同學。」

  「她們為什麼受罰?」

  「受罰?她們又沒有受罰。」

  「那她們為什麼都戴著高帽子?」

  「噢,哈哈,是的,戴高帽是懲罰反革命的,不過在美國,外國人是在新年或慶祝生日的時候才戴高帽子。這是利比—阿的生日派對。在美國這是一個普遍的習慣。同學要送禮物,當然不是什麼實用的東西,只是要可愛好玩。當媽媽的要做一個大大的甜蛋糕,上面還要插上蠟燭,孩子先在腦子裡許個願,如果她能一口氣把蠟燭都吹滅,她的願望就會實現。然後孩子們就把蛋糕吃掉,喝甜飲,吃糖果,一直甜得她們什麼都吃不下為止。」

  杜麗麗難以置信地張大了嘴:「嘖!嘖!每個生日都要開宴會,還要搞什麼生日許願。美國人為什麼還有這麼多的願?他們擁有的已經夠多了。對我來說,實在不需要什麼宴會,二十年中有一次也足夠了……」

  西蒙把我拉到一邊,說:「去散散步吧。」

  「去哪兒?」

  他把我帶出院子,指著兩山之間的小路,那是通往下一個山谷的入口。

  我像護士學校的老師那樣沖他擺了擺手,「西蒙,你還在想著那個洞,是嗎?」

  他故作不悅地看了我一眼,「當然不是,我只是覺得散散步會很不錯,我有些事要和你談。」

  「噢?什麼事?」我略帶羞澀地問。

  「你知道的。」說著他拉住了我的手。我隔著院牆喊道:「鄺,我和西蒙去散散步。」

  「到哪去?」

  「隨便轉轉。」

  「什麼時候回來?」

  「一會兒就回來。」

  「別讓我擔心。」

  「別擔心。」話剛說完,我又多了個心眼,「如果我們兩個小時還沒回來,就叫員警。」

  我聽到她用中文開玩笑地對杜麗麗說:「她說如果他們丟了,就給員警打電話,可電話呢?我們根本沒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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