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靈感女孩 | 上頁 下頁
六五


  我環視了一下四周的景致。磚砌的院牆可以作很好的背景。我喜歡這種橘紅的色調和粗糙的肌理。院中間的樹葉子比較稀疏——可以避開它。豬圈作為前景非常合適——它的位置剛好在院子右邊的屋簷下。它屬於一種質樸簡捷——就像小孩子表演聖誕中的那只馬槽。不過,取代耶穌、瑪麗亞和約瑟夫的是三隻鬧哄哄的豬,此外還有五六隻雞,有的瘸腿,有的豁嘴。我前後調整了一下焦距,在鏡頭外,我看到一個盛滿米粥的桶,邊上盡是蒼蠅,一個小坑裡散發出可怕的惡臭。稍微細看一下,會發現那裡蠕動著不少蛆蟲。

  長鳴的生活現在看來無所收益,我的預期和所見所聞過於一致,不過我腦子裡盡是那些旅遊雜誌的熱心讀者所特別追求的第三世界國家的鄉村田園圖。我知道人們要看什麼。這正是讓我經常對工作感到不滿的原因,一種事先定好的安全的乏味和平庸。這並非我所想拍的那種直言不諱的照片。但問題在哪呢?這種照片沒有市場,即使有的話,這種過分的現實主義也會對人們形成誤導,似乎整個中國就是如此:落後、骯髒、貧窮。我為自己過於美國化而作出的這個判斷感到羞愧。為什麼我總是在編輯著真實的世界,為了誰呢?

  裝上膠片盒,取景、測光、調焦,我要在一刹那捕捉到美妙的瞬間。這時,杜麗麗正好轉過身去,蹲下來向一個盆裡倒水,我對好鏡頭,調整好焦距,準備拍攝。但當她看到我的相機時,她卻一下跳了起來,擺好姿勢,還不停地拉著綠罩衫的衣角。她這樣做好像都很自然。

  「你不用站在那兒,」我對她說,「該幹什麼幹什麼,不要在意我。」

  她點點頭,在院子裡繞了幾圈,一臉是要忘掉照相機的刻意表情,她走到樹下,凝神看起掛在樹上的一隻籃子,裡面那把沾滿泥上的斧子在她目光中如同奇跡,就像是她發現了價值連城的國寶一樣。「一、二、三。」我用中文說道,接著給她拍了幾張造作弄姿的照片。「很好,」我說,「非常感謝!」

  她似乎一臉茫然,「我哪兒做得不對?」她的聲音像個小孩子。噢,原來她是在等待閃光燈和快門的哢嚓聲,她並不明白萊卡相機是怎麼工作的。想到這兒,我決定撒個小謊。

  「我並沒有真的拍照,」我說,「我只是試著看看效果。」

  她似乎放心地對我一笑,又走回豬圈。在她開門時,幾隻豬哼哼唧唧地向她拱來,嚼著嘴嗷嗷要食。幾隻雞也圍在她身邊。我像個小偷一樣悄悄繞過院子準備繼續偷拍,在我尋找光線、背景和構圖的最佳組合時,太陽又落低了,光線貼著房檐,在杜麗麗精緻的面孔上留下一束溫柔的暖光。由於這個奇異的變化,我又改變了初衷。我開始拍照,和其他照相機在按動快門時鏡頭會被瞬間遮住不同,萊卡相機拍攝的刹那都可以在取景器裡看到。我拍下了杜麗麗抓雞、喂豬的幾個鏡頭,也拍了幾張西蒙的照片。他正在為照片寫說明。這讓我想起了過去的日子,我們總是在一種彼此認同的節奏下工作。只是現在他已經不在他熟悉的工作狀態下了,他的眼光裡有一種好奇的緊張,瞥了我一眼,他笑了。

  我把鏡頭拉回到杜麗麗身上,她正朝抽水泵走去,手裡的雞鳴叫不停。她拿出一隻搪瓷碗放在小凳上,左手捏住雞的脖子,右手已憑空多出一把刀來。一場什麼樣的災難會降臨在這可憐的雞的頭上呢?通過取景器,我看到她把刀鋒壓在雞的脖子上,她慢慢用力,一股細細的血柱奔湧而出,我也仿佛挨了刀似地一抖。接著她把雞腿向上一提,血從脖子裡流進了搪瓷碗中。

  我可以聽到後面的豬在尖叫,那是真正的尖叫,就像人在恐怖之中一樣。有人曾對我說,豬在被送進屠宰場之前會發高燒,它們似乎知道什麼在等著它們。此時我在想它們是否對垂死的雞們也有同情之心。這是否就是智慧與靈性的證據呢?儘管我曾拍攝過開胸和換腎手術,但我還是感到暈眩。我堅持繼續拍照,但我注意到西蒙已經不再記錄了。

  當小碗裡的血大約一半時,杜麗麗把雞扔到了地上。大約有幾分鐘,我們看著它在無助地掙扎,最終翻起白眼,停止了搐動。如果杜麗麗認定自己是小包子的話,她肯定忘記了她對鳥類的同情心。

  西蒙向我走來,「這簡直太野蠻了,你怎麼還能拍得下去?」

  他的話刺傷了我,「少裝仁慈!你以為在美國殺雞就更人道嗎?她這樣做也許是為了去掉肉中的毒素,也許這只是一種傳統,宗教方式或別的什麼。」

  「狗屁的宗教方式,宗教是要快速殺死動物以減少其痛苦,可這卻是讓動物流盡最後一滴血,然後再扔到地上。」

  「但我仍然認為她這樣做是出於健康方面的考慮,」我隨即就問了杜麗麗。

  「不,不,」她邊搖頭邊說,「通常血流完後我會把雞頭割掉,但今天我讓它多動了幾下。」

  「為什麼?」

  「為了你呀,」她興奮地說,「為你拍照。這樣更刺激,你說對嗎?」她揚了揚眉毛期待我的同意。我向她笑了笑。

  「怎麼說?」西蒙問我。

  「嗯……你說得對,這和宗教無關,」我不知接下去該說什麼,看到他臉上的得意之色,我又說,「確實和宗教無關。這更多的是一種古老的中國風俗,一種靈魂淨化之類的東西……為了雞。」我又把目光投向到取景器上。

  杜麗麗把那只雞放進一隻盛滿開水的盆裡。然後用手像洗毛巾一樣給雞去毛。她的手上佈滿了骨癡;好像一棱一棱的石棉。開始我們還以為她要把這只死去的雞撫慰一下,可隨著她雙手熟練地運動,雞毛一會就拔光了,那只雞像是剛剛洗完了一個蒸汽浴,煥發著粉色的光澤。

  杜麗麗拿著雞穿過院子走向廚房,我和西蒙跟在後面。房頂很低,我們要躬著身子以免碰到頂棚。鄺從角落裡搬出一捆柴火,把它們塞進一個土制的爐灶裡,灶臺上有一隻足以放下一頭豬的大鍋。她沖我一擠眼,說:「是張好照片吧?」

  我怎麼會懷疑鄺不是我的姐姐呢?那些不過是傳說,我對自己說,她只是產生了一些古怪的幻象。

  鄺取出雞的內臟,再把雞切成塊,再把切碎的雞塊放進鍋裡,然後,鄺又往鍋裡放了很多佐料和綠色的蔬菜,「這樣鮮,」她用英語向西蒙解釋道,「一切都是新鮮的。」

  「你今天去過市場嗎?」

  「什麼市場?這哪有市場。自己走到後院裡摘就是了。」西蒙把這些記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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