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靈感女孩 | 上頁 下頁


  第二天早晨,我離開村莊下山去了。那時我十四歲,年齡已大到足以走出自己的生活道路。我的祖母上一年已經死了,不過她的鬼魂並沒有來阻攔我。那是九月的第九天,這我記得,這天是中國人該去登高、而不是下山的日子,是個紀念祖先的日子,是個拜上帝教徒用忽略它來證明他們遵循的是有著五十二個星期天的西洋日曆,而不是中國年曆的神聖的日子。所以我走下山去,接著穿過了山間的峽谷。我再也不知道自己該相信什麼,該信任誰。我決定我應該等待一個徵兆,看看發生了什麼。

  我來到了瀕臨水邊的那個名叫金田的城市。對我遇到的那些客家人,我說自己是個女怒目,但是他們不知道那個匪女是什麼人,在金田她並非著名人物。那兒的客家人並不欽慕我的被鬼馬砸掉的眼睛,他們可憐我,把一隻舊的飯碗塞到我的手掌裡,試圖讓我成為一個瞎了一隻眼的乞丐。但是我拒絕變成人們認為我應該是的那種人。

  於是我再次在城市裡流浪,心裡想著自己可以做什麼工作來換取食物。我看到了修腳的廣州人、拔牙的瑤族人、用尖針刺戳腫腿的本地人,可我對從別人身體上的腐爛處弄出錢來的本事卻是一竅不通。我繼續前行,直到來到一條大河的低堤旁。我看到客家漁夫從小船上把巨大的魚網撒到水裡,可我沒有網,也沒有小船,更不知道該怎樣像一條飛速、靈巧的魚那樣去思索。

  在能夠決定做什麼之前,我聽到人們沿著河岸在喊叫:外國人來了!我跑到碼頭,看到兩個中國苦力船夫,一個年輕,一個年邁,走下一條狹窄的木板,正從一條大船上卸下盒子和板條箱。接著我看到了那些外國人,站在甲板上,——三個,四個,五個,全都穿著沉悶的黑色衣服,只有最小的那個例外,她的衣服和頭髮是吃樹甲蟲的那種亮閃閃的棕色。她就是班納小姐,當然了,那時我並不知道。我的一隻眼盯著他們看,而他們的五雙眼睛則注視著那個年輕和年邁的船夫搖搖晃晃地走下那條狹長單薄的跳板。船夫的肩膀上是兩根杆子,在杆子下垂的中央則是一隻懸吊在絞股繩上的大衣箱。

  突然,那個亮棕色的外國人跑下跳板——誰知道是為什麼——去警告他們,要他們多加小心。而同樣突然的是那塊跳板也開始彈跳,箱子開始搖晃,船夫開始搖擺,船上的五個外國人則開始叫喊起來。看著那兩個船夫繃緊他們全身的肌肉、而那個亮閃閃的外國人則像只企鵝似地扇打著她的手臂,我們的眼睛也前後上下地跳來跳去。接下來的一瞬間,那個處於跳板底部的年邁船夫,發出一聲尖銳的叫喊——我聽到了碎裂聲,看到他的肩膀骨頭戳了出來。然後兩個苦力、一隻衣箱、以及一個衣服閃亮的外國人水花四濺地落入腳下的河水裡。

  我跑到河邊。那個年輕的苦力早已游上岸來,一隻小船上的兩個漁民正在追撈衣箱裡散落的東西:像船帆一樣翻騰著的色彩鮮豔的衣物、像鴨子那樣漂浮著的羽毛帽子、長長的像鬼的手指那樣梳耙著河水的手套,但是沒有人試圖去幫助那個受傷的船失或者衣服閃亮的外國人。另外的外國人也沒去援手:他們害怕走下那塊跳板。岸上的本地人不會去幫忙:如果他們干涉命運,他們將為那兩個未曾淹死者的生命負責。可我並不這樣想,因為我是個客家人。客家人是拜上帝教徒,而拜上帝教徒是人類中的漁夫,所以我抓住一根掉在河水裡的竹竿,沿著河堤跑過去,伸出竹竿,讓竿上的繩索順水流蕩下去。那個苦力和外國人用他們急切的手抓住了繩索,然後我使盡全身力氣把他們拉了上來。

  一等我把他們拉上來,那些本地人就把我推到一邊。那個受傷的船夫被他們棄之地上,任由他呻吟咒駡著。他就是老魯,後來變成了看門人,因為肩膀斷了後他無法再幹苦力的活兒了。至於班納小姐,那些本地人把她拽到堤岸高處,她在那兒嘔吐出河水,接著哭叫起來。當那幾個外國人最後終於從船上下來時,那些本地人圍擠在他們身邊,高喊著:「給我們錢。」一個外國人把一些小鋼板扔在地上,那些本地人就像飛鳥似地撲向它們,攫奪著,然後四散而去。

  那些外國人用一輛車載班納小姐,一輛車載斷了骨頭的船夫,再用三輛車裝載他們的盒子、板條箱和衣箱。他們一路走向在長鳴的傳教會館,而我則跟在後面跑著。這就是我們三個怎麼會住在同一幢房子裡的經過。我們三人不同的命運就是在那條河裡匯流到一起,而且像溺水女人的頭髮一樣糾結纏繞在一起。

  事情就像這樣:如果班納小姐沒在跳板上蹦跳,老魯絕不會折斷他的肩骨;如果他的肩骨沒有折斷,班納小姐絕不會幾乎淹死;如果我沒救班納小姐,使她免於淹死,她絕不會為老魯肩骨的折斷而感到難受;如果我沒救老魯,他絕不會告訴班納小姐我做了什麼;如果班納小姐不知道這一點,她絕不會要我做她的伴當;而如果我沒有成為她的伴當,她就不會失去她所愛的男人。

  那幢鬼商大屋在長鳴。長鳴也位於薊山,但在我的村莊的北面,距金田是半天的路程。可由於有那麼多的箱子和在車上呻吟的人,我們費了兩倍的時間。我後來知道長鳴的意思是「永遠不結束的歌唱」:在這村莊的後面,高聳入雲處,有許多洞穴,成千上百。當風刮起來時,洞口就會發出嗚嗚的聲音——恰如那為失去了兒子而傷心的母親所發出的聲音。

  我生命的最後六年就是在那兒度過的——在那幢房子裡。我與班納小姐、老魯以及傳教士——來自英國的耶穌信徒:兩位夫人、兩位先生——住在一起。那時我並不知道這些。這是很多日子以後,當我們能夠以一種共同語言相互交談時,班納小姐告訴我的。她說那些傳教士航海來到澳門,在那兒佈道了一段時間,然後來到廣東,在那兒又佈道了一段時間。那也是他們遇到班納小姐的地方。在這期間,一個新的條約出來了,說外國人可以在他們所喜歡的中國任何地方居住。所以這些傳教士就沿西江坐船到內地,來到了金田,而班納小姐則與他們同行。

  那傳教士住處是個很大的場所,中間是個大院於,旁邊是四個小院子,主屋是間巨大而奇特的房子,旁邊則是四間小一點的房子。把各個院子和各幢房子連接在一起的過道上有著遮蓋。這地方的四周則環繞著高牆,把裡面和外面的世界分割開來。已經有一百多年沒人在那地方住過了。只有外國人才會呆在一幢受過詛咒的房子裡。他們說他們不相信中國的鬼魂。

  地方上的人們告訴老魯,「別住在那兒,有狐狸精在那兒作祟。」但是老魯說他什麼也不怕。他是個已經相傳十代的廣州苦力!他非常健壯,足以工作到死;他也非常精明,完全能找到他所想知道的任何東西的答案。例如,如果你問他那兩個外國夫人擁有多少件衣服,他會猜測說或許每人二十幾件。他還會在夫人們去吃飯時進入她們的房間,逐一清點,當然嘍,絕對不會偷。他告訴我說,班納小姐,有兩雙鞋子、六副手套、五頂帽子、三件長外套、兩雙黑色的長統襪、兩雙白色的長統襪、兩條白色的內褲、一把雨傘以及七件另外的東西,應該是衣服,但他無法確定它們要遮蓋的是人體的哪一部分。

  通過老魯,我很快就瞭解了有關外國人的許多事。不過直到後來他才告訴我為什麼當地人認為這幢房子受到過詛咒。許多年以前,它是為一個商人所擁有的一幢消夏的宅邸,這個商人後來神秘而可怕地死去,然後他的四個妻子,一個接一個,也神秘而可怕地死了,先是年輕的,後是年老的,所有這些都發生在從一個滿月到下一個滿月之間。

  就像老魯一樣,我也不會輕易被嚇倒。但我必須告訴你,利比—阿,五年以後在那兒發生的事卻使我相信那個鬼商回來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