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靈感女孩 | 上頁 下頁


  每過一段時間,我就會疑惑:如果鄺以往更為正常些,在我和她之間的事情又會是怎樣的呢。然而,誰將來說什麼是正常的呢?也許在另一個國家裡,鄺倒會被認為是平平常常的呢。也許在中國的某些地方,香港或者臺灣,她還會受到尊重呢。也許這世界上還有個地方,那兒人人都有個長著陰眼的姐姐呢。

  鄺現在已接近五十歲,而我則要整整年輕十二歲——不管什麼時候有人客氣地問起我們倆誰大時她就會驕傲地提起這一點。在別人面前,她喜歡捏著我的面頰提醒我:由於我抽煙以及喝大多的酒和咖啡——她所沒有的壞習慣——我的皮膚正在起皺紋。她喜歡的口頭禪是「不要上癮,不必禁絕」。鄺既不深沉也不敏銳,任何事情都是裡外如一,一目了然的。其結果是沒有人會猜測我們是姐妹。

  凱文有一次開玩笑說,也許那些共產主義者揣測我們美國人認為所有的中國人看起來都差不多,所以給我們送來了錯誤的人選。聽了這以後,我就幻想將來的某一天我們會收到一封來自中國的信,說:「對不起,外國人,我們搞錯了。」在那麼多年裡,鄺從未融入過我們的家庭。我們每年拍的聖誕照片看起來就像那些孩子的拼板遊戲,「這張照片出什麼毛病啦?」每一年,鄺都處於前排的中央,穿著色彩鮮豔的夏季服裝,腦袋兩邊佩著塑膠蝴蝶結髮夾,傻乎乎地咧嘴笑著,嘴巴咧得都要撕開臉頰了。最終媽媽給她在一家中美餐館找了個服務員助手的工作,鄺花了一個月的時間才意識到那兒提供的東西據說是中國食物。時間一點也沒有使她美國化或者使她顯示出她與我們的父親有相似之處。

  另一方面,人們告訴我,在我父親的孩子中,不管是容貌還是個性,我倒是最為像他的。「看看,奧利維婭能吃那麼多卻連一磅體重也沒增加,」貝蒂嬸嬸總是這樣說,「就像傑克一樣。我母親有一次說:「奧利維婭不遺餘力地分析每一個細節,她具有她父親的那種會計師的智力,怪不得會成為個攝影師。」這類議論使得我疑惑起來,不知到底有些什麼東西通過我父親的基因遺傳給了我。我真的從他那兒繼承了我那種陰鬱的心境、那種把鹽放在水果上的愛好、那種對微生物的憎惡嗎?

  反之,鄺則是個精力充沛的小個子,幾乎還不到五英尺高,宛如一隻瓷器店裡的袖珍公牛。與她相關的每一件事都是高聲大氣和互不協調的。她會用青綠色的褲子來配紫色格子的夾克;她以粗啞的嗓音大聲地與人說悄悄話,聽起來仿佛得過中耳炎似的,而實際上卻從未生過病;她給予健康告誡,推薦中草藥,提供怎樣修補從破碎的杯子到破裂的婚姻等一切東西的意見。她從一個話題跳到另一個話題,中間插些在哪兒可找到廉價貨的秘密消息。湯米有一次說,鄺信仰言論自由、交往自由、免費洗車和加油。在過去的三十年裡,鄺的英語唯一的變化是她說話的速度。與此同時,鄺卻認為自己的英語棒極了。她經常去糾正她的丈夫,「不是stealed,」她會告訴喬治,「是Stolened。」①

  【①在英語中,steal(偷竊)的時態變化形式分別為stole,stolen.故鄺無疑是在以錯糾錯。】

  儘管我們倆有著所有那些顯而易見的差別,鄺卻認為我和她非常相像。在她看來,把我們倆聯繫在一起的是一根廣大無邊的中國臍帶,這根臍帶給了我們相同的遺傳特徵、個人動機、命運和運氣。「我和利比—阿,」她告訴新相識說,「這兒是相同的。」而後她會拍拍我的腦袋,「都出生在猴年。哪個年齡大,你猜猜看?哪個大?」接著她就會把臉頰壓在我的臉頰上。

  我的名字奧利維婭,鄺從來沒能正確地發音。對於她來說,我始終是利比—阿,不是簡簡單單的利比,就像番茄計一樣;而是利比—阿,就像穆阿瑪·卡達菲的那個國家似的。其結果則是,她的丈夫喬治·劉以及來自他的第一次婚姻的兩個兒子,還有這個家庭所有其他人也都叫我利比—阿。「阿」這部分特別惹我生氣。在中文裡它相當於說「嘿」,如「嘿,利比,到這兒來。」有一次我問鄺,如果我向大家介紹她是「嘿,鄺」,她會喜歡嗎。她拍著我的手臂,笑得都喘不過氣來了,而後嗓門嘶啞地說:「我喜歡,我喜歡。」文化上的類同就那麼些:永遠永遠都是利比—阿。

  我這並不是在說我不喜歡鄺。我怎能不愛我自己的姐姐呢。對於我來說,她在很多方面比我的母親更像一個母親。但是我卻經常為自己不願親近她而感到不愉快。我的意思是,當我們的親近是在說話方式上時。我們主要是通過歷史,通過共用同一只壁櫥、同一支牙膏、十二年來的每個早晨同樣的穀類食物、在這同一個家庭裡所有的例行公事和生存習慣來瞭解對方的一切的。我確實認為鄺是可愛的,也是忠誠的,而且還是特別的忠心耿耿。如果有人說我的壞話,她甚至會去撕掉他的耳朵。這可不是無足輕重的。正是由於這一點,我不願進一步親近她,不像有些覺得她們是最好的朋友的姐妹那樣。事實上,我並不像她所做的那樣,與她共用一切。她會把她生活中最為隱秘的細枝末節之事也告訴我,像上個星期,她就把她丈夫的事講給了我聽。

  「利比—阿,」她說,「我發現了一個痣,像我的鼻孔那麼大,就在——你們把男人兩條腿中間的東西稱作什麼,在中國我們叫它陰囊,圓圓的,滿是皺紋,就像兩顆核桃?」

  「陰囊。」

  「對,對,在陰囊上發現了很大的痣!現在每天——每一天,都必須檢查喬治,他的陰囊,以確定那顆痣沒有開始長大。」

  對於鄺來說,在家庭中是沒有任何界限的。所有的事都可公開地進行令人討厭和使人筋疲力盡的剖析——你在假期裡花了多少錢啦,你的膚色出了什麼岔子啦,為什麼你看起來就像註定要遭到厄運的餐館水槽裡的魚啦。接著她會疑惑我為什麼不把她作為我社交生活有規律的一部分。不管怎樣她倒是邀請我每星期一次去吃飯,還有去每一個令人厭煩的家庭聚會——上個星期,是為喬治的嬸嬸舉行的聚會,慶賀她在五十年後終於取得了美國公民權,諸如此類的事。鄺認為只有出了重大的天災人禍,我才可免于成行。她會著急地大聲問:「昨天晚上你為什麼沒來?有什麼重要的事嗎?」

  「沒什麼事。」

  「感到不舒服了?」

  「沒有。」

  「需要我過來,給你帶點桔子嗎?我有多餘的,價錢不錯,一美元六磅。」

  「真的,我很好。」

  她就像一隻孤苦無依的貓,在我的心頭摩挲。我的整個一生中她都是這個樣子:給我剝桔子皮兒、買糖果、讚美我的報告單並告訴我是多麼的聰明,要比她能做到的更為聰明。然而我沒做任何事去讓她喜歡我。作為一個孩子,我經常拒絕和她一起玩。在過去的那些年裡,我朝她大喊大叫過,告訴她她妨礙了我。我都記不清自己為了避而不見對她撒了多少次謊。

  與此同時,她總是把我的情感發作當成有益的勸戒、我無力的藉口當成良好的意願、我毫無生氣的慈愛姿態當成忠誠的姐妹之情。而當我再也無法忍受時,我口無遮攔地痛斥她是瘋了。在我來得及收回這些尖刻的詞語之前,她拍拍我的手臂,微笑著而後大笑起來。她所受到的傷害立刻就自愈了,而我卻永遠地愧疚於心。

  在近幾個月裡,鄺變得更為令人討厭了。通常在我第三次對某件事說「不」後,她就會放棄,現在她的心思仿佛凝定在自動倒帶上了。當我沒有被她激怒時,我會擔心她可能又要發作精神病了。凱文說她可能正在經歷更年期,但我能看得出情況比這要複雜。她的魔魘比往常更甚,有關鬼的話題說得越來越頻繁了。幾乎在每一次與我談話時,她都要提起中國,提起她是多麼地該在一切都未改變和時機太晚之前返回中國。至於是為什麼太晚,她也搞不明白。

  此外還有我的婚姻。她就是不能接受我和西蒙分手的現實。事實上,她一直在處心積慮地試圖破壞我們的離婚。上個星期,我為凱文舉行了一個生日晚會,邀請了我正在約會的那個傢伙本·阿普菲爾鮑姆。當他告訴鄺他作為一個有聲音天賦的人在主持電臺的商業廣告節目時,她說:「啊,利比—阿,還有我,都具有擺脫棘手情勢的天賦,也有隨心所欲的巨大天賦。沒錯吧,利比—阿?」她蹙起眉毛,「你的丈夫,西蒙,我認為他是同意我的看法的,啊?」

  「他即將是我的前夫,」然後我不得不向本解釋說,「我們的離婚在從現在起的五個月後,十二月十五日,最終生效。」

  「也許不會,也許不會。」鄺說,接著掐著我的手臂哈哈大笑。她轉臉向著本說:「你碰到過西蒙嗎?」

  本搖搖頭,開始說道:「奧利維婭和我相遇在——」

  「喔,非常漂亮,」鄺嘖嘖地說。她圈起手掌圍在嘴邊吐露說:「西蒙看起來就像奧利維婭的孿生兄弟,半個中國人。」

  「半個夏威夷人,」我說,「而且我們看起來一點也不像。」

  「你的父母親幹什麼工作的?」鄺仔細地審視著本穿的開司米夾克。

  「他們都退休了,住在密蘇裡。」本說。

  「Misery①!呵!呵!」她看著我,「這大令人傷心了。」

  【①misery的意思是悲哀、悲傷,讀音與密蘇裡相近。鄺是故意以此訛音來胡攪蠻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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