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靈感女孩 | 上頁 下頁


  雖說我是個孤獨的孩子,可我本來還是寧願要一隻新的烏龜甚或是一個玩具娃娃,而不願有個什麼人來爭奪我母親那早已分派開來的注意力,迫使我去與之分享那已是菲薄如紀念品的母愛。在回想這一切時,我當然知道我母親還是愛我的,但不是那麼全心全意。每當我比較她花在別人——甚至是那些絲毫不相識的陌生人——身上的時間量時,我就會感到自己在她喜愛者的行列中是滑得越來越遠,而且一路上還東碰西撞,摔得鼻青臉腫。

  在她的生活中,她總是有著大量的空閒去與男人約會或與她所謂的女朋友共進午餐,但對我,她卻是難以信賴的。帶我去看電影或游泳池游泳的許諾,輕易地就會被她以各種藉口或忘卻取消,或比這還糟:說過的事和說的意思會被她偷偷摸摸地改變:「我恨你那樣撅嘴板臉的,奧利弗。」她有一次告訴我說,「我並沒有保證我與你去游泳,我說的是我想去。」我怎能以我的要求去反駁她的意圖呢?

  我學會了對事情別太認真,並把我的希望貼上封簽然後擱到難以企及的高架上。我告訴自己在那些希望裡實在是沒什麼東西的,由此來避免深度失望的傷害。這種傷痛並不比打針時的快速刺痛更糟,然而想起這總會讓我再次頭疼起來。真不知是怎麼回事,作為一個孩子,我怎會知道我本該得到她更多的愛呢?是不是每個人生來就擁有一個深不可測的感情儲存呢?

  所以,我當然是不想鄺來作我的姐姐的。恰巧相反,這還正是我為什麼要在媽媽面前極力顯得高興的原因。這是一種反向邏輯的曲解形式:如果希望永遠不會實現,那麼就希望你所不想要的東西。

  媽媽說,一個大姐姐就是較大的一個我,又可愛又漂亮,只是更像中國人,而且能幫我做各種各樣好玩的東西。於是我想像的就不是一個姐姐,而是另一個我,一個年齡大一點兒的我——手舞足蹈,穿著輕柔合身的衣服,有著令人哀傷可又使人著迷的生活經歷,就像是在《夢斷城西》——這部片子我五歲時就看過——裡飾演女主人公瑪利亞的著名女明星納塔莉·伍德,只不過這個納塔莉·伍德眉梢是吊起的。只是到了現在,我才明白我和母親都是按著那些拿腔捏調地說話的女演員在塑造我們希望的模特兒。

  有天晚上,母親在把我塞進被子裡之前,問我是不是要做祈禱。我知道做祈禱意味著說一些別人想聽的好話,而我媽媽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所以我就祈求上帝和耶穌能幫助我成為好孩子,接著我又說由於我媽媽一直都在念叨,我希望我的姐姐很快就會到來。當我說「阿門」時,我看到她滿臉是淚,但又驕傲地笑著。就在我母親的眼皮底下,我開始收集給鄺的歡迎禮物:我的口蒂嬸嬸作為生日禮物送給我的圍巾、我在耶誕節收到的香橙花科隆香水兒、膩牙的萬聖節糖果,並把這些變質和發著怪味兒、東拼西湊的東西以一副可愛樣兒放進媽媽標著「給奧利維亞的大姐姐」的箱子裡。我深信由於自己已經變成了這樣的一個好孩子,所以媽媽不久就會認識到我們並不需要另一個姐妹。

  母親後來告訴我的兄弟們要找到鄺是多麼的困難。「在那些日子裡,」她說,「你不能就這麼寫上一封信,貼上郵票,而後寄到長鳴去。我不得不闖過成堆的官樣文章,填寫數十份表格。並沒有多少人願意打破常規來幫助某個來自共產黨國家的人。貝蒂嬸嬸認為我簡直是在發瘋!她對我說:『你怎麼能去收養一個幾乎已經成年,而且不會說一句英語的女孩呢?她將無法分辨對與錯或左與右。』」

  書面工作並不是鄺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必須克服的唯一障礙。在我父親去世兩年之後,媽媽嫁給了鮑伯·拉賈尼。凱文現在稱之為「在我們母親與外國移居者的約會史中的一個偶發事件——那只是因為她以為拉賈尼是個墨西哥人而不是義大利人。」媽媽隨了鮑伯的姓,從而使得我的兄弟和我的姓名也以拉賈尼結束——當我嫁給了西蒙後,我是很高興地把它改成了畢曉普。問題在於鮑伯首先就絕不願鄺來,而媽媽一般總是要把自己的意志強加於任何人的。在他們離婚以後——那時我正讀大學——媽媽告訴了我鮑伯是如何就在結婚之前對她施加壓力以取消為鄺搞的那些檔。我認為她曾打算這樣做並把此事給忘了。但是她是這樣告訴我的:「我觀察了你的祈禱,你看上去是那樣的可愛和憂傷,祈求著上帝:『請給我送來中國的姐姐吧。』」

  鄺來到這個國家時,我已大約六歲。我們在三藩市機場的海關區域等待著鄺。貝蒂嬸嬸也在那兒。我的母親是既緊張又興奮,嘴裡不停地嘮叨著:「聽著,孩子們,她可能會害羞,所以不要跳到她身上去……她會像竹竿一樣的皮包骨頭,所以我不允許你們任何人嘲笑她……」

  當海關官員最終護送鄺進入我們等待著的大廳時,貝蒂嬸嬸指著說:「那就是她,我告訴你們那就是她。」媽媽則搖著頭。這個人看上去就像一個奇怪的上了年紀的夫人,圓胖矮小,完全不像媽媽所刻畫的那個饑腸轆轆的流浪兒童,或者像我心目中那個魅力四射的十多歲的姐姐。她穿著一件灰褐色的長袍,寬大的棕色臉孔兩邊垂著粗大的辮子。

  鄺壓根兒就不害羞。她扔下她的包,揮動手臂大聲喊叫著:「哈羅!哈羅!」她一邊仍在呵呵大笑,一邊蹦跳著尖聲呼叫,就像我家的一條新狗在我們把它放出汽車房時的舉動一樣。這個全然陌生者一頭倒進媽媽的懷抱,然後是父親鮑伯的懷裡。她抓住凱文和湯米的肩膀而後搖撼著。當看見了我時,她變得安靜了,蹲到大廳的地板上,向我伸出了她的兩隻手臂。我拽拉著母親的裙子,「那就是我的姐姐嗎?」

  媽媽說:「瞧,她有著和你父親一樣厚厚的黑髮。」

  我仍然還保存著貝蒂嬸嬸當時拍的照片:頭髮鬈曲的媽媽身穿一套馬海毛服裝,臉上閃著一抹古怪的笑容;我們的美籍義大利人、繼父鮑伯一副目瞪口呆的樣子;凱文和湯米戴著牛仔帽在做鬼臉;鄺的手擱在我的肩膀上,咧著嘴笑著;而我則穿著質地輕薄的聚會服裝,手指頭塞在正哭喊著的嘴裡。

  我在哭泣是因為就在拍照片之前那一片刻,鄺給了我一件禮物。那是個草編的小籠子,她從她大衣寬大的袖子裡抽拉出來,驕傲地遞給了我。我把它湊到眼前,透過草編空隙窺視著裡面。我見到的是一個六條腿的怪物:青草般綠色,長著鋸齒樣的嘴顎,突凸的眼睛,眉毛則是一條鞭子樣的東西。我尖聲叫了起來,飛快地扔掉了小籠子。

  回到家,鄺把那只關著已經失去了一條腿的蚱蜢的籠子掛在了那間從此開始我與她合用的臥室裡。一等夜幕降臨,那只蚱蜢就開始唧唧唧地鳴唱起來,聲音響亮得就像是警告人們讓開路的自行車鈴聲。

  從那天開始,我的生活完全變了樣。對於媽媽來說,鄺是個心靈手巧的保姆,甘心情願、能幹俐落且不用花錢。在我母親離開一個下午去美容廳或與她的女友去逛街之前,她會告訴我去粘著鄺:「做個乖乖的小妹妹,給她解釋任何她所不懂的東西,好嗎?」於是每天放學後,鄺就拴在了我身上,我走到哪兒,她就跟到哪兒。等到了讀一年級的時候,對於大庭廣眾之下的羞辱和丟臉我已經是熟撚有餘了。鄺問了那麼多笨拙的問題,以至於整個街區的孩子都認為她是來自于火星的人。她會說:「麥當勞是什麼?」「泡泡糖是什麼?」「這個突眼水手是個什麼人?為什麼一隻眼睛沒了?他是強盜嗎?」甚至連凱文和湯米都笑了起來。

  由於有鄺的陪伴,我的母親就能無憂無慮地延續著她與鮑伯的蜜月狀態。當我的老師給媽媽打電話,說我在發燒時,是鄺鄺來到看護員的辦公室把我帶回家;當我在溜旱冰時摔跤後,是鄺給我包紮的手肘;她給我梳辮子,為凱文、湯米和我準備午餐,還試著教我唱中國的兒歌;當我掉了一顆牙齒時,是她來安慰我;我洗澡時更是她來用洗澡布擦拭我的後背。

  我本是應該對鄺感恩戴德的:我總是能夠依賴著她,而她最喜歡的也莫過於伴在我身邊。但實際情況卻剛好相反,我在大部分時間裡都因為她替代了我母親的位置而恨著她。

  我還記得我第一次想要擺脫鄺的那個日子。那是夏天,在她來後沒幾個月,鄺、湯米以及我正坐在我家前門的草坪上,百無聊賴地打發著時間。凱文的兩個朋友偷偷地溜到我們房子的邊上,打開了噴淋澆水系統。我的兄弟和我都聽到了噴淋澆頭的噴吐聲和水在管道裡湧流的汩汩聲,於是我們就在十幾隻噴頭剛要噴灑出水來之前撒腿跑開了。然而鄺卻只是站在那兒,全身淋得濕漉漉的,一邊還在驚奇刹那間居然會有那麼多噴泉從地下噴發出來。凱文和他的朋友是哄笑著,我則叫道:「這樣不好。」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