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靈感女孩 | 上頁 下頁


  §第一章 擁有陰眼的姑娘

  我的鄺姐姐相信自己具有陰眼。她看得到那些已經去世、現在住在陰間的鬼,那些鬼會從冥界來拜訪她位於三藩市巴爾博亞街的廚房。

  「利比—阿,」她對我說,「猜猜看昨天我看到誰了,猜猜看。」而我根本不必猜就知道她在談的是某個死者了。

  鄺實際上只是我的半個姐姐,不過我可不想把這事到處加以宣揚,那將是一種侮辱,仿佛她從我們家裡只得到了一半的愛。可把遺傳記載攤開來說,也就這些:鄺和我有著一個共同的父親。她出生在中國,而我的兄弟凱文和湯米以及我,卻是在我們的父親——傑克·伊——移居到這兒並娶了我媽媽露易絲·肯菲爾德後,出生在三藩市的。

  媽媽稱她自己是「美國炙什錦——一些肥肥的、白白的、煎炸過的東西」。她出生在愛達荷州的莫斯科市,是那兒第一流的軍樂隊女指揮,還曾經因為種出過一個輪廓像傑米·杜蘭特的變形馬鈴薯而獲得過縣裡博覽會的獎項。她告訴我,她曾夢想有一天會長得與眾不同——苗條、洋氣、高貴,就像在《美好的地球》裡因扮演奧蘭而獲得奧斯卡獎的露絲·雷納一樣。當媽媽搬到三藩市來住而且又變成了一個普普通通的女孩子後,她做了件稍遜於最佳的事:嫁給了我爸爸。媽媽覺得她在盎格魯種族之外的婚嫁使得她成了一個自由黨人,「在傑克和我相遇時,」她一直在告訴人們,「還有著禁止種族間通婚的法律呢,我們為愛情衝破了法律。」可她忘了提起這些法律並未在加利福尼亞州實施過。

  在鄺十八歲以前,我們——包括我媽媽在內——還沒人見過她。事實上,直到我們的父親死于腎衰竭之前不久,媽媽甚至都不知道有鄺的存在。父親去世時我才不到四歲,但我依然還記得與他在一起的時光:東倒西歪地向前挪著步子倒在他的臂彎裡;在淺水池裡摸索尋找他扔進去的硬幣;還有他去世的那天,我在醫院裡看到了他,而聽了他說的事則嚇得我多年以後都不得安寧。

  凱文也在那兒,他當時五歲。而湯米還只是個嬰兒,所以他與我媽媽的親戚貝蒂·杜普利——我們必須叫她貝蒂嬸嬸,她也是從愛達荷州遷居過來的——一起待在接待室裡。我當時坐在一張硬塑椅子上,吃著我父親從他的午餐託盤裡拿給我的一碗草莓果凍;父親則被撐高躺在床上,沉重地呼吸著。媽媽是一會兒哭,一會兒又快活地忙乎著。我竭力想弄清楚有什麼不對頭。我所記得的下一件事就是我父親在低聲說著什麼,而媽媽則俯身貼近傾聽著。她的嘴巴張得越來越大,接著她的腦袋猛地朝我扭過來,滿臉都恐怖得變了形。我也被嚇壞了:他怎麼會知道的?父親怎麼會發現那天早晨我把我的烏龜或慢慢地戳著,或快速地戳著給沖下馬桶去了的呢?我曾想看看它們沒了龜甲會是個什麼樣,而弄到最後卻是拉斷了它們的頭。

  「你的女兒?」我聽到媽媽在說,「把她帶回來?」我確信他是在叫她把我帶到那個禁閉處去,在我們的狗巴頓絲咬壞了沙發後他就是那麼做的。在那以後,我所記得的就是一片混亂:果凍碗摔落到了地板上,媽媽瞠目瞪著一張照片,凱文抓過去哈哈笑起來,而後是我看到了這張小小的黑白快照,上面是一個有著一頭亂髮的瘦小孩子。不知是什麼時候,我聽到媽媽在叫喊:「奧利弗,別再爭辯了,你現在必須離開。」而我則在哭叫著:「可我會聽話的。」

  在那以後不久,我母親宣告說:「你爹離開我們了。」她也告訴我們她將把父親的另一個女兒從中國帶來住到我們家裡。她沒有說要把我送到那個禁閉處去,但我依然哭泣著,相信所有這一切之間都有著若隱若現的關係——旋轉著被沖下馬桶去的無頭烏龜、棄我們而去的父親、另一個很快就要來取代我的女孩兒。甚至在我見到鄺之前我就被她嚇壞了。

  等我到了十歲,我知道了是我父親的腎臟害死了他。媽媽說他生來就有四個而不是通常的兩個腎臟,而且這四個腎臟還全是壞的。貝蒂嬸嬸對於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有一套說法。她從來不會沒有說法,而且這些說法通常都是來源於像《世界新聞週刊》這類刊物。她說他原應是一對聯體嬰兒,但是在子宮裡時,我父親——較強壯的一個——吞食了較弱的另一個,並把額外的兩隻腎臟也攫為己用。「或許他也有兩顆心臟、兩個胃,誰知道呢。」

  貝蒂嬸嬸作出這樣的說明時,《生活》雜誌剛好在刊登有關來自俄國的聯體嬰兒的圖片。我也看過同一個故事:兩個女孩子,塔莎和莎莎,在臀部處相聯。她倆美得令人心碎,真不該是畸形兒。這應該是在六十年代的中期,大約在我學會分數的時候。我記得我還希望我們能把鄺和那對聯體嬰兒交換一下呢,那樣我就會有相當於一個整人的兩個半體妹妹。我估計那時這地區所有的孩子就都會想成為我們的朋友,希望我們能讓他們觀看我們跳繩或玩「造房子」的遊戲。

  貝蒂嬸嬸也涉及了有關鄺出生的故事。這故事不是令人心碎,卻是使人困惱。在戰爭期間,她說,我的父親是桂林的一個大學生。他經常到露天市場去,從一個名叫李晨的年輕女人那兒買活青蛙做菜吃。後來他娶了她;她於1944年生了他們的女兒鄺,也就是照片上的那個瘦小孩子。

  貝蒂嬸嬸對於這樁婚姻同樣也有一套說法。「就一個中國人來說,你爹長得確是相貌堂堂。他受過大學教育,說起英語來就像我和你媽媽一樣。那麼他為什麼要娶一個小農女呢?這是因為他沒有辦法,那就是原因。」而那時的我已長大到足以懂得沒有辦法究竟是什麼意思了。

  不管是什麼病症,總之,在1948年,我父親的第一個妻子死于肺部疾病——或許是肺結核。我父親去了香港以尋找工作,把鄺留給他妻子的妹妹李彬彬照料。李彬彬住在一個名叫長鳴的小山村裡。當然了,他送錢給她們維持生活——哪個父親會不這樣做呢?可是到了1949年,共產黨解放了大陸,我父親不再可能為他五歲的女兒而回去了。這樣一來,他還有什麼可做的呢?於是他懷著沉重的心情離開了香港,去美國開始一種新的生活,並忘懷了他身後那些悲哀的往事。十一年以後,當他在醫院中瀕臨死亡時,他妻子的亡魂出現在他的床腳,「召回你的女兒,」她警告說,「否則死後就要受到報應!」那就是我父親在臨死前講的故事——多年以後,貝蒂嬸嬸就是這樣告訴我們的。

  回溯往事,我能夠想像出我媽媽在初次聽說這件事時勢必會有的那種感受。另一個妻子?一個在中國的女兒?可我們是一個現代美國家庭,我們說的是英語;沒錯,我們是吃中國食物,但也是像每個人一樣,吃的是外賣;我們住在德利市一幢具有農場風格的房子裡;我父親為政府的會計署工作;我母親出席家長一教師協會的會議;在此之前,她還從未聽我父親談論過中國的迷信呢,他們的行事也和中國的迷信剛好相反:他們做禮拜並買生命保險。

  在我父親死後,我母親仍不斷地對大家說他曾是怎樣對待她:「就像待中國的皇后一樣。」她面對上帝和我父親的墳墓作了各種各樣悲傷欲絕的許諾。按照貝蒂嬸嬸的說法,我母親在葬禮上發誓永遠也不再結婚了,她發誓要教導我們這些孩子給伊家爭光,她發誓要找到我父親的第一個出生的孩子鄺,並把她帶到美國來。

  她僅僅信守了最後一個諾言。

  我母親一直因她的慈悲心腸——由季節性的自願奉獻衝動融合組成——而不得安寧。有一年夏天,她成了約克玩賞狗拯救行動的一個收養者,弄得家裡至今仍是一股狗尿的臭味兒;有兩個耶誕節期間,她在聖安東尼餐廳給無家可歸者分發食物;而現在她與一個是她當前男友的人去了夏威夷。她散發過請援書,籌措過慈善資金,也在促進健康組織的委員會服務過。當此期間,她的熱情是真誠的,可到了最終,情況總是這樣:原有的熱情消退下去了,於是她又關注起新的什麼事情來。我猜測我母親是把鄺當作了一個她將會作上一年東道主的外國交換學生,一個中國的灰姑娘——她將會自立,而後擁有一種奇妙的美國生活。

  在鄺來臨之前的那段時間裡,媽媽帶頭營造著快樂的氣氛,以使我和我的弟弟們能精神振奮地去歡迎一個姐姐進入我們的生活。湯米還太小,除了在媽媽說話時點頭外什麼也幹不了。「又要有一個姐姐了,你們難道不激動嗎?」凱文只是聳聳肩,表現出一副討厭樣。只有我像個狂熱的新兵一樣歡騰雀躍,這原因部分是因為我異常欣喜地得知鄺不是來取代我,而是來加入我們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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