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接骨師之女 | 上頁 下頁
二六


  口袋裡有兩樣寶貝。第一件就是我小的時候她給我看過的那塊甲骨片,她對我說,等我長大了,懂得記住事情的時候,她就把骨片給我。她曾經收著這塊骨片,她父親也曾收藏過,如今又傳給了我。我把骨片貼在胸口。我又把第二件東西拿了出來。那是一張小照片,照片上的年輕女子頭上戴著刺繡抹額,身上穿件棉衣,衣領高高得豎著,直到臉頰邊上。我舉起相片對著光。難道這就是……?我看出來了,這的確是寶姨臉燒壞以前的相片。

  她生著一雙夢幻般的眼睛,眉毛向上挑著,顯出很大膽的樣子,而她的嘴唇,那麼豐滿,微翹著,皮膚那麼光滑。照片裡的她非常美麗,卻不是我記憶中的樣子,我很難過相片裡不是她臉燒壞以後的樣子,可是我越看,照片裡的她就越熟悉。那時我才意識到:她的臉,她的希望,她的知識,她的悲哀,這一切的一切,如今都是屬於我的。然後我哭了又哭,心裡充滿了喜悅與自憐。

  我在育嬰堂住了兩年以後,有天下午,格魯托芙小姐交給我一封信,我馬上認出了信上的字跡。那是中午,大堂裡鬧哄哄的,可我卻突然間什麼都聽不見了。我身旁的小姑娘們都吵著問是誰寫來的信,信上都說些什麼。可我卻躲開她們,像餓狗護食一樣,抱著自己的寶貝不給她們看。那封信我至今還留著。信上寫道:

  「我親愛的姐姐,抱歉未能早寫信給你。過去的每一天我都在想念你,可我不不能寫信。老魏不肯告訴我他到底把你送到哪裡去了。母親也不肯說。一直到上禮拜我趕集的時候聽到議論,說龍骨山那邊的考古坑又開始熱鬧起來了,中美科學家一起都住在個老廟裡,跟育嬰堂的學生住一塊。後來我見到大嬸,就說:『不知道茹靈見沒見到那些科學家,她住地那麼近。』嬸子回答說,『我琢磨著也是。』因此我才知道了你的下落。

  「母親身體還好,可她總是抱怨,說整日操勞,手指永遠烏黑。他們還在拼命幹活,想彌補大火損失的墨。父親和兩個叔父為了重建北京的店面,只得跟棺材鋪張老闆借錢借木材。結果我們家的生意,大半竟落到張老闆手裡了。我跟張福男結婚的時候,他們家接收了我們家一部分生意,張福男就是張家老四,就是本來你要嫁的那個兒子。

  「母親說張家還肯娶我們家的女兒已經算我們運氣了。可我不覺得幸運,我倒覺得你沒嫁到這家裡來才算運氣。每天每日,我每吃一口飯,人家都要提醒我他們家對我們的恩情。我們欠他們家木材,欠的債利滾利翻了又翻,我們辛苦個一百年,劉家人還是得為他們張家幹活。我們家的墨也不像從前價錢賣得高,賣得那麼好了。說實在的,品質也沒有先前好了,如今材質不如從前,又沒了寶姨雕花刻字。為了我們家欠人家的債務,我每個月也沒有零用的月錢。為了買郵票寄這封信,我還得當掉一根簪子。

  「我得告訴你,這張家根本不像我們小的時候以為的那樣有錢。他們家大部分的財富都被鴉片耗光了。一個妯娌告訴我說福男打小落下的毛病,小時候肩膀脫臼,母親就喂他吃鴉片。後來他母親去世了,有些人說是被打死的,可張老闆說她是不小心從房頂上掉下來摔死的。張老闆後來續弦娶的這位,是一個軍閥的下堂妾,這個軍閥先前跟張老闆作生意,用鴉片換棺材。這位續弦也好這一口。那軍閥對張老闆說,他要是膽敢傷害她,他就騸了他,讓他當太監。張老闆也知道,軍閥不是說著玩的,因為他也曾見到過有人因為還不清欠軍閥的鴉片債,丟了胳膊腿的。

  「這個家就是個苦難之屋,整日價發瘋,叫喊,永遠都在弄錢買鴉片。若是福男能把我拆成塊賣了換鴉片,他准會這麼幹。他留著我純粹是因為他相信我知道哪裡有更多的龍骨。他整天跟我絮叨,讓我告訴他龍骨藏在哪裡,說我只要說出來,我們就能發財。但凡我真知道,我就把龍骨賣了,早日逃出這個家。把我自己賣了都行。可我又能去哪裡呢?

  「姐姐啊,我的信若是教你難過,或者擔心,我很抱歉。我寫這些只是為了讓你知道我為什麼沒去找你,還有就是相比之下你很幸運。千萬不要給我回信,那只會給我找麻煩。如今我知道你在哪裡,我就會再寫信給你。同時,祝你健康安心。你的妹妹,劉高靈。」

  讀完以後,信還在我手中顫抖。我還記得自己曾經嫉妒過高靈。如今她的命運竟連我還不如。于修女說只要我們想到還有人生活地比我們悲慘,我們就該感到幸福。可我卻絲毫不覺得高興。

  可是隨著時間的過去,我漸漸沒那麼不開心了。我接受了自己的生活。也許正是因為記憶力差才讓我不那麼痛苦。也許純粹是我生命力在逐漸旺盛。我只知道,自己跟當初剛來到育嬰堂的時候,已經完全變了一個人。

  到那時候,我也變成了正式的老師,不再是從前那個孤單的小姑娘,我愛上了潘老師的兒子。

  我們是這樣開始的。

  每年打從小年夜開始,我們的學生就開始寫春聯拿到周口店廟會去賣。有一天,我和潘老師還有同學們一起在教室裡寫春聯,滿桌滿地都鋪著長長的紅紙。

  跟往常一樣,開京騎自行車來接父親回房間。當時龍骨山的地面都凍硬了,無法在野外作業,因此開京大部分時間都用來劃圖表,寫報告,鑄骨頭發掘地的模型等等。那天開京來的特別早,潘老師還沒準備走呢。因此開京提出要幫我們寫春聯。他站在我身旁桌邊。多個人手幫忙,我很高興。

  可我很快留意到他的做法很不尋常。我寫什麼字,他也跟著寫。我寫「富」,他也寫「富」,我也「裕」,他也寫「裕」。我寫「萬事如意」,他也跟著寫「萬事如意」,一筆一劃,都跟著我寫,節奏也跟我保持一致。這樣一來,我們兩人倒好像是在表演舞蹈一樣。我們的愛情就是這樣開始的,一起轉折,一起畫點,隨著呼吸也逐漸一致起來,手中的筆也一起提起來。

  幾天之後,我和學生一起把春聯送到集市上去。開京陪著我,走在我身邊,一邊輕聲交談。他手裡拿著一本小書,桑紙上畫著水墨畫,封面上寫著:美的四種境界。「想知道裡面說的是什麼嗎?」他問。我點頭。任誰無意中聽到我們的談話,一定會以為我們說的是學校裡教學的事情,其實,他是在傾吐愛情。

  他翻動書頁。「不論哪種形式的美,都有四種不同的境界。繪畫,書法,文學,音樂,舞蹈皆然。第一種境界是技藝之美。」我們一起看著書中的一頁,上面畫著兩簇一模一樣的竹子。這是一幅很常見的畫面,畫的很逼真,細節栩栩如生,顯示出竹子的韌性和生命力。他接著說,「技藝之美指的是能夠重複用同樣的筆劃,同樣的力度,同樣的節奏和逼真畫同樣的畫面。可這種美,只是美的平庸。

  「第二種境界,」開京接著說,「是氣勢之美。」我們一起翻看另外一幅畫面,畫上有幾莖竹子。「這一幅畫已經超出了技藝之美,」他說。「它美得獨特,畫面卻更加簡單,畫家並不強調竹莖,而是葉子。畫面傳達出的既有竹子的堅韌,又有一股寂然清氣。若是畫家道行不夠,只能傳達其中一種意義,而只好忽略另外一重意義。」

  他繼續翻動書頁。這張畫面上只有一莖竹子。「第三種境界叫作神韻,」他說。「清風無痕,竹影搖動,竹莖多半用虛筆,所謂意到筆不到。可是那虛的影子,倒仿佛比斑駁了光線的真枝葉來得生動。人若見到這麼一幅畫面,定會歎為觀止。就是同一位畫家,也無法重現這幅畫的感覺,就是那種竹影搖動的感覺。」

  「還會有什麼竟會比神韻還要美呢?」我輕聲說道,明知自己馬上就會知道答案。

  「這第四重境界,」開京接著說,「比神韻還要了不起,世間眾生都不由自主地尋求這種美,但只有當你無心尋找的時候,才能感覺到它的存在。這種美只有在你不費心機,不存奢望,不知結果如何的時候,才會出現。它美的單純,就像天真的孩童那樣單純。當藝術大師年老了,喪失了心智,重拾赤子之心的時候才會重新獲得這種境界。」

  他翻動書頁。下一頁上有個簡單的橢圓形。「這幅畫叫做『管中窺竹』。若你從管子裡向上向下看,能看到的就只有這個橢圓而已。就只是身處其中,並沒有解釋出個來龍去脈。世間的一切都相互關聯,這就是天道的神奇之處,描黑的橢圓跟一張白紙,人與竹莖,看畫人與畫家之間,莫不如是。」

  開京說完,沉默了好一陣,最後說,「這第四種境界就叫作『道』。」說完,他把書放回衣袋,若有所思地望著我。「近來,我常常在許多東西裡面看到天道之美,」他說,「你有沒有呢?」

  我們兩人都知道,我們說的「天道」其實意思是說兩人不經意地相愛,就像兩根竹子,隨著風勢,向對方傾斜依靠。於是我們靠在一起,親吻,沉醉在兩人的世界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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