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港臺文學 >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 | 上頁 下頁
三四


  伊紋終於下定決心開口,她笑了,微微誇飾的嘴唇就好像即將要說出口的話極為燙舌一樣。她像小孩子手指著招牌一個字一個字認,一個字一個字篤實實、甜蜜蜜地念:「敬、苑。咦?你為什麼從來沒有告訴我?」

  「又沒有問我,我為什麼要告訴你呢。」伊紋笑到手上的香草蛋糕山崩、地裂、土石流。毛敬苑的上髭下須遲遲地分開來,說話而抖擻的時候可以隱約看見髭須下的皮膚紅了起來,像是適紅土的植被終於從黃土被移植到紅土裡,氣孔都轟然大香。毛敬苑也笑了。

  怡婷看完了日記,她不是過去的怡婷了。她靈魂的雙胞胎在她樓下、在她旁邊,被污染,被塗鴉,被當成廚餘。日記就像月球從不能看見的背面,她才知道這個世界的爛瘡比世界本身還大。她靈魂的雙胞胎。

  怡婷把日記翻到會背了,她感覺那些事簡直像發生在她身上。會背了之後拿去給伊紋姐姐。有生以來第二次看到姐姐哭。姐姐的律師介紹了女權律師,她們一齊去找律師。辦公室很小,律師的胖身體在裡面就像整個辦公室只是張扶手椅一樣。律師說:「沒辦法的,要證據,沒有證據,你們只會被反咬妨害名譽,而且是他會勝訴。」

  「什麼叫證據?」

  「保險套衛生紙那類的。」怡婷覺得她快要吐了。

  怡婷思琪,兩個人一起去大學的體育館預習大學生活,給每一個球場上的男生打分數,臉有臉的分數,身材有身材的分數,球技有球技的分數。大考後吃喝玩樂的待做事項貼在牆上,一個個永遠沒有機會打鉤的小方格像一張張呵欠的嘴巴。有老師當著全班的面說思琪是神經病,怡婷馬上揉了紙團投到老師臉上。游泳比賽前不會塞衛生棉條你就進廁所幫我塞。李國華買的飲料恰有我愛喝的,你小心翼翼揣在包裡帶回來,我說不喝,你的臉死了一秒。剛上高中的生日,我們跟學姐借了身份證去KTV,大大的包廂裡跳得像兩隻蚤。小時候兩家人去賞荷,荷早已凋盡,葉子焦蜷起來,像茶葉萎縮在梗上,一池荷剩一枝枝梗挺著,異常赤裸,你用唇語對我說:荷盡已無擎雨蓋,好笨,像人類一樣。我一直知道我們與眾不同。

  詩書禮教是什麼?領你出警察局的時候,我竟然忍不住跟他們鞠躬說員警先生謝謝,員警先生不好意思。天啊!

  如果不是連我都嫌你髒,你還會瘋嗎?

  怡婷約了李國華,說她知道了,讓她去他的小公寓吧。門一關起來怡婷就悚然,感覺頭髮不是長出來的而是插進她的頭皮。屋子裡有一缸金魚,金魚也不對她的手有反應,顯然是習慣了人類逗弄,她的腦海馬上浮現思琪的小手。

  關門以後,怡婷馬上開口了,像打開電視機轉到新聞台,理所當然的口氣,她在家裡已演練多時:「為什麼思琪會瘋?」

  「她瘋了啊?哦,我不知道,我好久沒聯絡她了,你找我就是要問這個嗎?」李國華的口氣像一杯恨不能砸爛的白開水。「老師,你知道我告不了你的,我只是想知道,思琪,她為什麼會瘋?」李國華坐下,撫摸胡楂,他說:「她這個人本來就瘋瘋癲癲的,而且你有什麼好告我呢?」李國華笑眯眯的,愁胡眼睛眯成金魚吐的小氣泡。怡婷吸了一口氣:「老師,我知道你在我們十三歲的時候強暴思琪,真的要上報也不是不可以。」

  李國華露出小狗的汪汪眼睛,他用以前講掌故的語氣說:「唉,你沒聽我說過吧,我的雙胞胎姐姐在我十歲的時候自殺了,一醒來就沒了姐姐,連最後一面也見不到,聽說是晚上用衣服上吊的,兩個人擠一張床,我就睡在旁邊,俗話說,可惡之人必有可憐之處。」怡婷馬上打斷他的話:「老師,你不要跟我用佛洛德那一套,你死了姐姐,不代表你可以強暴別人,所謂可惡之人必有可憐之處,那是小說,老師,你可不是小說裡的人物。」李國華收起了小狗眼睛,露出原本的眼睛,他說:「瘋就已經瘋了,你找我算帳她也不會回來。」怡婷一口氣把衣褲脫了,眼睛裡也無風雨也無晴。「老師,你強暴我吧。」像你對思琪做的那樣,我要感受所有她感受到的,她對你的摯愛和討厭,我要做兩千個晚上一模一樣的噩夢。「不要。」

  「為什麼?拜託強暴我,我以前比思琪還喜歡你!」我要等等我靈魂的雙胞胎,她被你丟棄在十三歲,也被我遺忘在十三歲,我要躺在那裡等她,等她趕上我,我要跟她在一起。抱住他的小腿。「不要。」

  「為什麼?求你強暴我,我跟思琪一模一樣,思琪有的我都有!」李國華的腳踢中怡婷的咽喉,怡婷在地板上幹嘔起來。「你撒泡尿照照自己的麻臉吧,死神經病母狗。」把她的衣物扔出門外,怡婷慢慢爬出去撿,爬出去的時候感到金魚的眼睛全凸出來抵著缸壁看她。

  房爸爸房媽媽搬出大樓了。他們從前不知道自己只是普通人。女兒莫名其妙發瘋之後,他們才懂得那句陳腔的意思:太陽照常升起,活人還是要活,日子還是要過。離開大樓的那天,房媽媽抹了粉的臉就像大樓磨石均勻的臉一樣:沒有人看得出裡面有什麼。

  曉奇現在待在家裡幫忙小吃攤的生意。忙一整天,身上的汗像是她也在蒸籠裡蒸過一樣。每天睡前曉奇都會禱告:上帝,請你賜給我一個好男生,他願意和我與我的記憶共度一生。睡著的時候,曉奇總是忘記她是不信基督的,也忘記她連跟爸媽去拜拜都抗拒。她只是靜靜地睡著。老師如果看到藍花紋的被子服帖她側睡的身體,一定會形容她就像一個倒臥的青瓷花瓶,而老師自己是插花的師傅。但是曉奇連這個也記不得了。

  有時候李國華在秘密小公寓的淋浴間低頭看著自己,他會想起房思琪。想到自己謹慎而瘋狂,明媚而膨脹的自我,整個留在思琪裡面。而思琪又被他糾纏拉扯回幼稚園的詞彙量,他的秘密,他的自我,就出不去思琪的嘴巴,被鎖在她身體裡。甚至到了最後,她還相信他愛她。這就是話語的重量。想當年在高中教書,他給虐待小動物的學生開導出了眼淚。學生給小老鼠澆了油點火。給學生講出眼淚的時候他自己差一點也要哭了。可是他心裡自動譬喻著著火的小老鼠亂竄像流星一樣,像金紙一樣,像鎂光燈一樣。多美的女孩!像靈感一樣,可遇不可求。也像詩興一樣,還沒寫的、寫不出來的,總以為是最好的。淋浴間裡,當虯蜷的體毛搓出白光光的泡沫,李國華就忘記了思琪,跨出浴室之前默背了三次那個正待在臥房的女孩的名字。他是禮貌的人,二十多年了,不曾叫錯名字。

  伊紋一個禮拜上臺中一次,拿削好的水果給思琪,照往常那樣念文學作品給她聽。一坐就是許久,從書中抬起頭,看見精神病院地上一根根鐵欄杆的影子已經偏斜,卻依舊整齊、平等,跟剛剛來到的時候相比,就像是邊唱邊搖晃的合唱團的兩張連拍相片。而思琪總是縮成一團,水果拿在手上小口小口啃。伊紋姐姐讀道:「我才知道,在奧斯維辛也可以感到無聊。」伊紋停下來,看看思琪,說,「琪琪,以前你說這一句最恐怖,在集中營裡感到無聊。」思琪露出努力思考的表情,小小的眉心皺成一團,手上的水果被她壓出汁,然後開懷地笑了,她說:「我不無聊,他為什麼無聊?」伊紋發現這時候的思琪笑起來很像以前還沒跟一維結婚的自己,還沒看過世界的背面的笑容。伊紋摸摸她的頭,說:「聽說你長高了,你比我高了耶。」思琪笑著說:「謝謝你。」說謝謝的時候水果的汁液從嘴角流下去。

  和毛毛先生在高雄約會,伊紋發現她對於故鄉更像是觀光。只有一次在圓環說了:「敬苑,我們不要走那條路。那棟樓。」毛毛點點頭。伊紋不敢側過臉讓毛毛看到,也不想在副駕駛座的後視鏡裡看見自己。不左不右,她覺得自己一生從未這樣直視過。回到毛毛家,伊紋才說了:「多可悲,這是我的家鄉,而有好多地方我再也不敢踏上,就好像記憶的膠捲拉成危險的黃布條。」毛毛第一次打斷她說話:「你不要說對不起。」

  「我還沒說。」

  「那永遠別說。」

  「我好難過。」

  「或許你可以放多一點在我身上。」

  「不,我不是為自己難過,我難過的是思琪,我一想到思琪,我就會發現我竟然會真的想去殺人。真的。」

  「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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