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港臺文學 >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 | 上頁 下頁
三五


  「你不在家的時候,我會突然發覺自己正在思考怎麼把一把水果刀藏在袖子裡。我是說真的。」

  「我相信你。但是,思琪不會想要你這樣做的。」伊紋瞪紅了眼睛:「不,你錯了,你知道問題在哪裡嗎?問題就是現在沒有人知道她想要什麼了,她沒有了,沒有了!你根本就不懂。」

  「我懂,我愛你,你想殺的人就是我想殺的人。」伊紋站起來抽衛生紙,眼皮擦得紅紅的,像抹了胭脂。「你不願意當自私的人,那我來自私,你為了我留下來,可以嗎?」

  怡婷在大學開學前,和伊紋姐姐相約出來。伊紋姐姐遠遠看見她,就從露天咖啡座站起身來揮手。伊紋姐姐穿著黑底白點子的洋裝,好像隨手一指,就會指出星座,伊紋姐姐就是這樣,全身都是星座。她們美麗、堅強、勇敢的伊紋姐姐。

  伊紋姐姐今天坐在那裡,陽光被葉子篩下來,在她露出來的白手臂上也跟星星一樣,一閃一閃的。伊紋跟怡婷說:「怡婷,你才十八歲,你有選擇,你可以假裝世界上沒有人以強暴小女孩為樂;假裝從沒有小女孩被強暴;假裝思琪從不存在;假裝你從未跟另一個人共用奶嘴、鋼琴,從未有另一個人與你有一模一樣的胃口和思緒,你可以過一個資產階級和平安逸的日子;假裝世界上沒有精神上的癌;假裝世界上沒有一個地方有鐵欄杆,欄杆背後人人精神癌到了末期;你可以假裝世界上只有馬卡龍、手沖咖啡和進口文具。但是你也可以選擇經歷所有思琪曾經感受過的痛楚,學習所有她為了抵禦這些痛楚付出的努力,從你們出生相處的時光,到你從日記裡讀來的時光。你要替思琪上大學,念研究所,談戀愛,結婚,生小孩,也許會被退學,也許會離婚,也許會死胎。但是,思琪連那種最庸俗、呆鈍、刻板的人生都沒有辦法經歷。你懂嗎?你要經歷並牢牢記住她所有的思想、思緒、感情、感覺,記憶與幻想、她的愛、討厭、恐懼、失重、荒蕪、柔情和欲望,你要緊緊擁抱著思琪的痛苦,你可以變成思琪,然後,替她活下去,連思琪的份一起好好地活下去。」怡婷點點頭。

  伊紋順順頭髮,接著說:「你可以把一切寫下來,但是,寫,不是為了救贖,不是昇華,不是淨化。雖然你才十八歲,雖然你有選擇,但是如果你永遠感到憤怒,那不是你不夠仁慈,不夠善良,不富同理心,什麼人都有點理由,連姦污別人的人都有心理學、社會學上的理由,世界上只有被姦污是不需要理由的。你有選擇——像人們常常講的那些動詞——你可以放下,跨出去,走出來,但是你也可以牢牢記著,不是你不寬容,而是世界上沒有人應該被這樣對待。思琪是在不知道自己的結局的情況下寫下這些,她不知道自己現在已經沒有了,可是,她的日記又如此清醒,像是她已經替所有不能接受的人——比如我——接受了這一切。怡婷,我請你永遠不要否認你是倖存者,你是雙胞胎裡活下來的那一個。每次去找思琪,念書給她聽,我不知道為什麼總是想到家裡的香氛蠟燭,白胖帶淚的蠟燭總是讓我想到那個詞——尿失禁,這時候我就會想,思琪,她真的愛過,她的愛只是失禁了。忍耐不是美德,把忍耐當成美德是這個偽善的世界維持它扭曲的秩序的方式,生氣才是美德。怡婷,你可以寫一本生氣的書,你想想,能看到你的書的人是多麼幸運,他們不用接觸,就可以看到世界的背面。」

  伊紋站起來,說:「敬苑來接我了。」怡婷問她:「姐姐,你會永遠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嗎?」伊紋提包包的右手無名指有以前戒指的曬痕。怡婷以為伊紋姐姐已經夠白了,沒想她以前還要白。伊紋說:「沒辦法的,我們都沒辦法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誠實的人是沒辦法幸福的。」怡婷又點點頭。伊紋突然一瞬間紅了鼻頭,掉下眼淚:「怡婷,其實我很害怕,其實有時候我真的很幸福,但是經過那個幸福之後我會馬上想到思琪。如果有哪怕是一丁點幸福,那我是不是就和其他人沒有兩樣?真的好難,你知道嗎?愛思琪的意思幾乎就等於不去愛敬苑。我也不想他守著一個愁眉苦臉的女人就老死了。」

  跨進前座之前,伊紋姐姐用吸管喝完最後一口冰咖啡的樣子像鳥銜花。

  伊紋搖下車窗,向怡婷揮手,風的手指穿過伊紋的頭髮,飛舞得像小時候和思琪玩仙女棒的火花,隨著車子開遠而漸小、漸弱,幾乎要熄滅了。劉怡婷頓悟,整個大樓故事裡,她們的第一印象大錯特錯:衰老、脆弱的原來是伊紋姐姐,而始終堅強、勇敢的其實是老師。從辭典、書本上認識一個詞,竟往往會認識成反面。她恍然覺得不是學文學的人,而是文學辜負了她們。車子消失在轉角之前,怡婷先別開了頭。

  每個人都覺得圓桌是世界上最美好的發明。有了圓桌,便省去了你推搡我我推搡你上主位的時間。那時間都足以把一隻蟹的八隻腿一對螯給剔乾淨了。在圓桌上,每個人都同時有做客人的不負責任和做主人的氣派。

  張先生在桌上也不顧禮數,伸長筷子把合菜裡的蔬菜撥開,挑了肉便夾進太太的碗裡。

  劉媽媽一看,馬上高聲說話,一邊用手肘擠弄丈夫:「你看人家張先生,結婚這麼久還這麼寵太太。」

  張先生馬上說:「哎呀,這不一樣,我們婉如嫁掉那麼久了,我們兩個人已經習慣相依為命,你們怡婷才剛剛上大學,劉先生當然還不習慣。」

  大家笑得酒杯七歪八倒。

  陳太太說:「你看看,這是什麼啊,這就是年輕人說的,說的什麼啊?」

  李老師接話:「放閃!」

  吳奶奶笑出更多皺紋:「還是當老師最好,每天跟年輕人在一起,都變年輕了。」

  陳太太說:「小孩一個一個長大了,趕得我們想不老都不行。」

  謝先生問:「晞晞今天怎麼沒有來?」

  李師母跟熟人在一起很放鬆,她說:「晞晞說要到同學家寫功課。每次去那個同學家,回來都大包小包的。我看她功課是在百貨公司寫的!」

  又嗔了一下李老師:「都是他太寵!」

  張太太笑說:「女孩子把零用錢花在自己身上,總比花在男朋友身上好。」

  李師母半玩笑半哀傷地繼續說:「女孩子花錢打扮自己,那跟花在男朋友身上還不是一樣。」

  劉媽媽高聲說:「我家那個呀,等於是嫁掉了,才上大學,我還以為她去火星了!連節日都不回家。」

  劉爸爸還在小聲咕噥:「不是我不夾,她不喜歡那道菜啊。」

  謝太太接話,一邊看著謝先生:「都說美國遠,我都告訴他,真的想回家,美國跟臺北一樣近!」

  陳先生笑說:「該不會在臺北看上誰了吧?誰家男生那麼幸運?」

  謝先生笑說:「不管是遠是近,美國媳婦可不如臺灣女婿好控制。」

  公公婆婆岳父岳母們笑了。

  吳奶奶的皺紋仿佛有一種權威性,她清清嗓子說:「以前看怡婷她們,倒不像是會輕易喜歡人的類型。」

  她們。

  圓桌沉默了。

  桌面躺著的一條紅燒大魚,帶著刺刺小牙齒的嘴欲言又止,眼睛裡有一種冤意。大魚半身側躺,好像是趴在那裡傾聽桌底下的動靜。

  劉媽媽高聲說:「是,我們家怡婷眼光很高。」

  又乾笑著說下去,「她連喜歡的明星都沒有。」

  劉媽媽的聲音大得像狗叫生人。

  吳奶奶的皺紋剛剛繃緊,又鬆懈下來:「現在年輕人不追星的真的很少。」

  又咳嗽著笑著對李師母說:「上次你們來我們家,晞晞一屁股坐下來就開電視,我問她怎麼這麼急,她說剛剛在樓下看到緊張的地方。」

  吳奶奶環顧四周,大笑著說:「坐個電梯能錯過多少事情呢?」

  大家都笑了。

  張太太把手圍在李老師耳邊,悄聲說:「我就說不要給小孩子讀文學嘛,你看讀到發瘋了這真是,連我,連我都寧願看連續劇也不要看原著小說,要像你這樣強壯才能讀文啊,你說是不是啊?」

  李老師聽著,只是露出哀戚的神氣,緩緩地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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