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港臺文學 >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 | 上頁 下頁
二九


  雖說是春天,太陽還是曬得馬路辣辣的,赤腳踩在柏油路上,那感覺就像眼睜睜看著一盆花旱死。曉奇一路赤腳走到李國華的秘密小公寓附近,隔著馬路停在小公寓對面,靠著騎樓柱子就癱下來,整個人一坨在地上。隨著時間開始腐爛,直到下午,她看見熟悉的皮鞋褲腳下了計程車,她張嘴叫喊的時候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也馬上發現車的另一邊下來了一個小女生。顯然比她小了多年。看著他們進電梯,曉奇還以為自己會瞎掉。

  曉奇招計程車回家,跳表一下,那殷紅的電子鐘仿佛是紮她的血。司機不認識她家,她沒有意識到自己希望司機永永遠遠迷路下去。郭爸爸郭媽媽說要把事情告訴李師母。

  李國華李師母約郭爸爸郭媽媽曉奇在飯店高廣華蓋的餐廳。李國華選的地點,說是人少,其實他知道郭家在做小吃攤,光是飯店的裝潢就可以嚇掉他們一半。李師母特地從高雄北上,和李國華坐在桌的那一端,郭家坐一頭。郭爸爸郭媽媽穿得比參加喜宴還莊重。曉奇的表情像是她砸破了自己最珍愛的玻璃杯。而且再珍愛那杯也不過是便利商店集點的贈品,人人家裡有一個。

  郭爸爸提起嗓子,問李老師愛曉奇嗎。李國華把右手納在左手掌裡,款式簡單的婚戒長年不脫,緊箍著左手無名指,而皺紋深刻的指關節看起來比戒指更有承諾的意味。他講課有好幾種語氣,其中有一種一聽就讓學生知道這個段落要畫三顆星星。李國華用三顆星星的聲音開口了:「我愛曉奇,可是我也愛師母。」曉奇聽了這句話,欲聾欲啞,毛孔發抖,一根根寒毛都舉起手想要發問:那天那個計程車上的女生是誰?而師母一聽這話就哭了。郭爸爸郭媽媽不停向師母道歉。

  曉奇看見老師駝著背,襯衫領口可以望進去,老師胸前有一顆小小的紅色肉芽。她想到這幾年老師在公寓裡自己按了一下肉芽便說自己變身成吃人的怪獸,追著她跑。想起老師在她坦白的腰腹上寫了一百次「曉奇」,講解道,《博物志》說,這樣就可以蟲樣永遠鑽進她心裡。那肉芽像只從老師身體鑽出頭的蠕蟲。一抬起頭就看見師母用家裡佛像才有的水汪汪大慈大悲眼光照著她。曉奇嘔吐了。

  最後郭爸爸和李老師爭著付帳。回家的路上郭爸爸對郭媽媽說:「好險沒有認真爭,大飯店喝個飲料就那麼貴。」

  李國華跟著師母回高雄的大樓。

  回到家,師母也不願意坐下休息,只是站著,枯著頭,讓眼淚流到脖子上。「幾次了?」她的聲音是死水的鹹。李國華站在師母面前,用三顆星星的口吻說:「就那麼一次。」他想到死水這譬喻的時候,想起高中一年級時化學老師說過一句話「喝海水的人是渴死的」——他從來也沒有弄懂過滲透壓,才讀了文組,但是這話的詩意一直刻在他心裡。現在那調皮又晦澀的詩意又浮出來了。「我有什麼理由相信你?」李國華明白這句話背後的意思是:請給我理由相信你。他癱坐在地上,說:「我清清白白二十年,做爸爸的人,希望女兒在外面遇到什麼樣的人,自然會做什麼樣的人。」

  「那怎麼會有這一次?」他的聲音飛出更多星星:「求你原諒我,是她誘惑我的,蔡良說她有問題要問我,是她硬要的,就那麼一次。」

  師母的聲音開始發抖:「她怎麼誘惑你?」他用大手抹了眼睛:「是她,是她主動的,從頭到尾都是她主動的。」聲音又大起來,「天啊,那簡直是一場噩夢!」

  「但是你有興奮吧,不然怎麼可能?」

  「有,我的身體有,她很頑強,沒有一個男人不會興奮的,但是我發誓,我的腦子一點也不興奮。」

  「但你說你愛她。」

  「愛她?什麼時候?剛剛嗎?我根本不愛她,剛剛那樣說,只是怕她爸爸媽媽發怒,你不知道她是怎樣的人,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設計我,她還威脅我,跟我要了幾十萬去亂花,她還威脅我買名牌給她。」

  「你可以跟我討論啊!」

  「我怎麼敢,我已經犯下滔天大錯,我恨自己,我只能一直去補那個洞。」

  「這事情多久了?」他折著頸子,很低很低地回答了:「兩年了,她反復拿這件事威脅我,我好痛苦,可是我知道你現在更痛苦,是我對不起你。」

  師母起身去拿繡花衛生紙盒。「怎麼可能你一個大男人的力氣抵不過一個高中女生?」

  「所以我說對不起你,天啊,那個時候,我不知道怎麼跟你解釋,她真的是,我根本動都不敢動,我好怕她會受傷,她真的很,她很,她,她,她就是騷,她根本就是一個騷貨!」李國華淹在自己的大手裡無淚地大哭了,「我不會說這是全天下男人都會犯的錯,是我沒能控制好自己,我不該被她誘惑,我錯了,請你原諒我。」師母坐到他對面默默擤鼻子。他繼續說:「看你這樣痛苦,我真是個垃圾,我根本不該被她勾引的,我真是垃圾,人渣,廢物,我去死算了。」一面說一面拿起桌上的寶特瓶狠敲自己的頭。師母慢動作把寶特瓶搶下來。

  他們對坐著,望進寶特瓶裡面。寶特瓶裡的橘紅色飲料漸漸緩靜,將死將善的樣子。半小時後,師母開口了:「我們什麼也不要告訴晞晞。」

  郭爸爸郭媽媽回家就商議著讓曉奇休學,天知道她會不會又被教授哄騙。曉奇在旁邊聽,也只是木木然把碗筷洗了。搓筷子覺得這好像拜拜的手勢,想到那一次老師帶她去龍山寺,老師講解民俗掌故的樣子好美,好虔誠,她那時問老師信什麼教。老師回答:「我只信你。」她那時候就想,老師是真的愛我。計程車上的女生是誰?用拇指指腹旋轉著洗湯匙,想到這些年回老師的公寓,按電梯按到電梯按鍵都斑駁。計程車上的女生是誰?手深深伸進杯子的時候,馬上想到第一次被載到老師的公寓,在車上班主任蔡良說了老師很喜歡你,進了公寓才知道那喜歡是什麼意思。老師,你計程車上的女生到底是誰?

  曉奇慢吞吞走上二樓,爸媽關切的眼神像口香糖黏在她身上。家裡的藥盒在走廊的小櫃子上。有抗頭痛的,有順腸道的,有驅疹子的。曉奇心想,沒有一種可以治我。她的心給摔破了,心沒有紋理花樣,再拼不起來。拼湊一顆心比拼湊一攤水還難。小膠囊擠出鋁箔包裝的聲音啵啵的,像老師公寓大缸裡的金魚吃飼料。整盒的藥都擠出來,像一座迷你的垃圾山,五彩繽紛的。雜燴亂倫的病要雜燴亂倫的藥醫。曉奇全部吞下去之後躺在床上,唯一的感覺是肚子脹。喝太多水了。

  曉奇第二天竟醒了過來。她從未對自己如此失望。下樓看見爸爸媽媽一如往常在看電視。左腳絆到右腳,地板打她一巴掌。曉奇跟爸爸媽媽說她可能要去醫院。手機握在袖裡,一個人坐在病床上的時候用沒吊點滴的那只手打電話,打了四十幾通都沒人接,她像一個小孩子大熱天站在自動販賣機前,投了硬幣進去又馬上從退幣口滾出來,不能解渴,圓滾滾的,著急。最後傳了短信:老師,是我啊。過很久手機才震動,背蓋的粉紅色微笑跑馬燈顯示是半夜,急診室不熄燈,無所謂日夜,她也不知道自己躺在那多久了。

  一打開就是老師的回訊:「我從來沒有愛過你,我從頭到尾都是欺騙你,每個人都這樣跟你說你還不信?你不要再打電話來了,我的太太很不能諒解。」曉奇遲遲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短信,突然想到一幕:老師用蠢笨的表情按手機,傻憨地笑說「我是洞穴裡的原始人,我不會發短信」。也從沒寫東西給她過。原來他不要任何證據落在她這裡。她還愛他這麼多年。她的眼淚掉到手機螢幕上,淚滴把「老師」兩個字扭曲、放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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