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港臺文學 >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 | 上頁 下頁
三〇


  出院回家以後,郭曉奇把所有李國華送她的書在家裡的金爐燒了。王鼎鈞,劉墉,林清玄,一本一本撕開了投進去。火焰一條條沙沙作響的紅舌頭向上鶯啼,又鼠竄下去。每一張書頁被火鑲上金色的光圈,天使光圈圍起來侵蝕黑字,整個勵志的、清真的、思無邪的世界化為灰燼。最難撕的是封面,尤其上膠的那幾本,幸好曉奇對老師多的是耐心。全部搖滾、招呼、翻沸的紙張,一一紋上火圈,蜷起身來,像人類帶著心事入睡的樣子。曉奇不是多想的人,可是此時她卻有一種自己也在金爐裡的感覺。

  那一次,錢一維淩晨酒醒了,覺得握在被子裡的手濕濕的,躡手躡腳不要吵醒伊紋,拍打臉頰,走進浴室,開燈看見臉上是血手印。此時的一維像希臘悲劇裡的一幕,主人公不可思議地看著自己捧勢卻成空的雙手,浴室燈光如舞臺燈光如一束倒掛的鬱金香包裹住他。他馬上洗了臉,跑回房,開了燈,掀被子,發現睡在右手的伊紋下身全是血。一維突然想起昨天半夜回家,他用皮鞋尖猛踢伊紋。窄皮鞋頭如一窩尖頭毒蛇瘋躥出去。伊紋抱緊雙腿,他只能踢她的背。他想起伊紋一直說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原來,伊紋說的是寶寶,寶寶。

  伊紋被推進錢家旗下的醫院。推出手術室,進一般病房,伊紋很快就醒了。一維坐在病床旁邊,伊紋的手被他握在手裡。她白得像毒品。窗外有鳥啼春,伊紋的表情像從一個前所未有的好夢中醒過來,從此才明白好夢比噩夢更令人恐怖。她發出從前那對萬物好奇的聲音:「寶寶呢?」她白得像一片被誤報了花訊的櫻花林,人人提著豐盛的野餐籃,但櫻花早已全部被雨水打爛在地上,一瓣一瓣的櫻花在腳下,花瓣是愛心形狀,愛心的雙尖比任何時候看起來都像是被爽約的缺口,而不是本來的形狀。「寶寶呢?」

  「對不起,伊紋,我的親親,我們可以再生一個。」伊紋看著他,就像他是由她所不懂的語言所寫成。「伊紋寶貝?你沒事最重要,不是嗎?」一維看著伊紋全身顫抖,隆隆的馬達,催到極限,眼看要發動的時候,又整個人熄滅了。

  「我沒有力氣。」

  「我知道,醫生要你好好休息。」

  「不是,手,我是說手,請你放開我,我沒有力氣抽出來。」

  「伊紋。」

  「放開我,求求你。」

  「那等等我還能牽你嗎?」

  「我不知道。」

  「你不愛我了嗎?」

  「一維,你聽我說,剛剛在夢裡我就知道寶寶沒了,或許這是註定的,我也不希望寶寶出生在這樣的家庭裡。寶寶很好,寶寶為我好,寶寶讓我回到一個人。你懂嗎?」

  「你要離婚嗎?」

  「我真的沒有力氣了,對不起。」伊紋用無光的眼睛數天花板的瓷磚。屋外的鳥還在叫,像學生時期站在校門口,男校男生經過的口哨。她靜靜聽著一維走出去,在走廊上又是哭又是吼。

  伊紋主動打電話給思琪。「喂?」

  「啊,琪琪,終於有一天是我聽你喂了,我好開心。」思琪想起每一次打電話回伊紋家,伊紋姐姐喂一聲都像是從前朗讀的樣子。「琪琪,你們考得如何?對不起,我想了很久,想不到比較委婉的問法。」

  「成績出來了,我們兩個大概都可以上文科的第一志願,如果嘴巴沒有突然在面試官面前便秘的話。」她們都笑了。「那就好,親愛的,你們考試我比當年自己考試還緊張。」

  「姐姐呢,姐姐好嗎?」伊紋極慢地說了:「琪琪,我搬出來了,我流掉一個寶寶了。」思琪非常震驚,她知道伊紋把搬家跟流產連在一起講是什麼意思。思琪也知道伊紋姐姐知道她一聽就會懂。伊紋搶先開口了:「我沒事的,真的沒事,我現在三餐都吃蛋糕也可以。」

  伊紋聽見思琪在啜泣,她在電話另一頭,也可以看見思琪把手機拿遠了小肩膀一聳一聳的樣子。思琪說話了:「為什麼這個世界是這個樣子?為什麼所謂教養就是受苦的人該閉嘴?為什麼打人的人上電視上廣告看板?姐姐,我好失望,但我不是對你失望,這個世界,或是生活、命運,或叫它神,或無論叫它什麼,它好差勁,我現在讀小說,如果讀到賞善罰惡的好結局,我就會哭,我寧願大家承認人間有一些痛苦是不能和解的,我最討厭人說經過痛苦才成為更好的人,我好希望大家承認有些痛苦是毀滅的,我討厭大團圓的抒情傳統,討厭王子跟公主在一起,正面思考是多麼媚俗!可是姐姐,你知道我更恨什麼嗎?我寧願我是一個媚俗的人,我寧願無知,也不想要看過世界的背面。」思琪哭得字跟字都連在一起,伊紋也可以看見她涕淚滿臉,五官都連在一起。

  思琪正在李國華的公寓裡,蓋上手機背蓋,她聽見隔壁的夫妻在做愛。妻子哼哼得像流行歌,歌手花腔的高潮。她聽著聽著,臉上的眼淚被隔壁的聲音塞住了,她不覺得穢褻,只覺得滿足。或者當然是在等老師的緣故。靜靜喝起了柳橙汁,寫起日記。鋁箔包裡摻了絲絲柳橙果肉的濃縮還原果汁,就像長得好看這件事一樣,是贗品的鄉愁,半吊子的田園詩,裝模作樣,徒勞。隔壁的男聲女聲突然一瞬間全都沒了,女人的啊聲斷在半空中。原來只是在放色情電影。

  思琪覺得慘然,覺得周圍的一切都在指出她人生的荒唐。她的人生跟別人不一樣,她的時間不是直進的,她的時間是折返跑的時間。小公寓到小旅館,小旅館到小公寓,像在一張紙上用原子筆用力地來回描畫一個小線段,畫到最後,紙就破了。後來怡婷在日記裡讀到這一段,思琪寫了:「其實我第一次想到死的時候就已經死了。人生如衣物,如此容易被剝奪。」

  思琪回到她和怡婷的家,天色像死魚翻出魚肚白,怡婷竟還趴在客廳大桌上寫作業。她打招呼而怡婷抬起頭的時候,可以看見怡婷眼睛裡有冰川崩落。怡婷把筆停住,說起唇語,筆頂吊著的小玩偶開始哆嗦:「You smell like love.」幹嗎躲在英文裡?思琪有點生氣了。「你回來了啊。」怡婷說完便低下頭。「你不看著我,我們要怎麼講話?」思琪開始指畫自己的嘴唇。怡婷突然激動起來:「就像大部分的人不理解為什麼『我們』要這樣說話,而全部的人都聽不懂『我們』在說什麼,我與你有一條隱形的線索,我也矜持,也驕傲的——『你們』呢?『你們』有自己的語言嗎?蒙住他的眼二選一的時候,他會選擇你,而不會選成我嗎?他可以看穿你的臉,知道你今天是頭痛而不是胃痛,他做得到嗎?」思琪瞪直了睫毛:「你到底是嫉妒我,還是嫉妒他?」

  「我不知道,現在我什麼都不知道了,小時候我們都說不學語言,可是『我們』之間不是語言還會是什麼?『你們』之間不是語言難道是什麼?我一個人在屋子裡好孤單,每次你回家,就像在炫耀一口流利的外語,像個陌生人。」

  「我不相信你這個理論,我在『那邊』只有聽話的份。聽話本來就是學習語言,你說對了,我在『那邊』的願望就是許願,夢想就是做夢。」

  「我不想跟你辯論。」

  「我也不想跟你辯論。」怡婷繼續唇語:「老師跟師母在一起那麼久,他一定見過或想見過師母痛苦的表情,雖然殘忍,但是我必須說,他是比較負責任的一方,他摸過底才做的,但是我們是從未受過傷地長大,我好疑惑,你現在看起來前所未有地快樂,又前所未有地痛苦,難道躲在『我們』的語言背後,也不能解脫嗎?」思琪露出踏進被洗劫的家的表情:「你要我訴苦嗎?」

  「如果有苦的話,對,但是,如果你覺得只有你跟老師在一起才有可能演化出語言,那只是你沒看過我跟老師單獨在一起的樣子,或是你沒看過他和師母在一起的樣子,我猜整棟大樓都掉到海裡他也只會去救晞晞。」思琪搖頭。「沒有苦,但是也沒有語言,一切只是學生聽老師的話。」怡婷開始誇飾著嘴型,像是她的言辭難以咬碎:「這樣很吊詭!你說你既不嫌惡也沒有真愛嗎?你騙人,你騙人你騙人你騙人。這不是你來決定的。你明明就愛他愛得要命。」

  「我沒有。」

  「你有。」

  「我沒有。」

  「你有。」

  「我說沒有就是沒有。」

  「你有。」

  「你什麼都不知道。你騙不了我,你們太明顯了,你一進門我就聞到了。」

  「什麼?」

  「真愛的味道。」

  「你說什麼?」

  「你全身都是,色情的味道,夜晚的味道,內褲的味道,你全身都是內褲。」

  「你閉嘴!」

  「指尖的味道,口水的味道,下體的味道。」

  「我說閉嘴!」

  「成年男子的味道,精——精——精液的味道。」怡婷的臉像個遼闊的戰場,小雀斑是無數悶燒的火堆。「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羡慕什麼,你好殘忍,我們才十三歲啊——」思琪放聲大哭,眼淚漸漸拉長了五官,融蝕了嘴型。怡婷真的看不懂。

  伊紋搬出大樓之後,也並不回家,她有點受不了爸爸媽媽關切的眼神。在家裡,爸媽道早安晚安的聲音就像一塊塊瓷磚。搬進名下的一間透天厝,三層樓,爸爸媽媽定期維護得很好,太好了,她想打掃整理讓自己累得睡著都不行。五年,或是六年?跟一維在一起的日子像夢一樣。也不能完全說是噩夢。她確實愛一維,那就像學生時期決定了論文題目就要一心一意做下去一樣。一維的世界是理所當然的,就像一個孩子求索母親的胸乳,直吃奶吃到男女有別的年紀,面對這樣口齒伶俐的孩子,你根本不忍心給他哪怕是最逼真的奶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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