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港臺文學 >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 | 上頁 下頁
二七


  毛毛突然明白為什麼覺得這人奇怪,也許世界對他太容易了,他又不像伊紋寧願自己有罪惡感也不要輕慢別人,一維的毛病就是視一切為理所當然。馬上想到伊紋說她為什麼不喜歡維多利亞時期的小說,伊紋說:「古典這兩個字,要當成貶義的話,在我的定義就是:視一切為理所當然。」這人真古典。毛毛翻了幾張圖,一維都說不夠。毛毛上樓印了最近那枚戒指的圖下來,影印機的光橫行過去的時候毛媽媽的眼光也從毛毛身上切過去。一維看一眼就說這個好,就這個吧。聯絡香港的金工師傅,一個鍵一個鍵按電話的時候,毛毛很幸福。沒有黑色幽默或反高潮的意思,他只是婉曲地感到本屬於伊紋的就一定會到伊紋手上。

  再沒幾個禮拜就要大考,怡婷還是收到很多同學送給她的生日禮物,大部分是書,也不好跟她們講她早不看這些了,只是道謝。兩個人走路回家的路上怡婷撒嬌又賭氣地對思琪說,禮物在家裡。回家以後兩個人交換了卡片和禮物,怡婷收到的是銀書簽,思琪收到的是喜歡的攝影師的攝影集。

  怡婷在卡片上寫道:「好像從小我們就沒有跟對方說對不起的習慣,或者是沒有說對不起的機會。很難開口,我只好在這裡向你道歉。但是我也不是很確定自己對不起你什麼。其實,我聽見你夜哭比誰都難受,可是我不理解那哭的意思。有時候面對你,我覺得自己好小好小,我好像一個沿著休火山的火山口健行的觀光客,而你就是火口,我眼睜睜看著深邃的火口,有一種想要跳下去,又想要它噴發的欲望。小時候我們誇誇談著愛情與激情、至福、寶藏、天堂種種詞彙的關係,談得比任何一對戀人都來得熱烈。而我們戀愛對象的原型就是老師。我不確定我嫉妒的是你,或是老師,或者都有。與你聊天寫功課,我會發現你臉上長出新的表情,我所沒有的表情,我心裡總是想,那就是那邊的痕跡。我會猜想,如果是我去那邊,我會不會做得更好?每次你從那邊回來,我在房間聽你在隔壁哭,不知道為什麼,我連你的痛苦也嫉妒。我覺得那邊並不在他方,而是橫亙在我們之間。如果不幸福,為什麼要繼續呢?希望你早點睡。希望你不要再喝酒。希望你不要酗咖啡。希望你坐在教室裡聽課。希望你多回我們的家。說『為你好』太自以為是了,但是我總覺得你在往陌生的方向前進,我不確定是你丟下我,或其實是我丟下你。我還是如往常般愛你,只是我知道自己現在對你的愛是盲目的,是小時候的你支持著我對現在的你的愛。可是天知道我多麼想瞭解你。十八歲是大日子,我唯一的願望是你健健康康的,希望你也許願自己健健康康的。很抱歉前幾天說了那麼重的話。我愛你,生日快樂。」

  一回家,她們也馬上收到伊紋姐姐寄來的禮物和卡片。兩個人的禮物一樣,是個異常精緻的鳥籠墜子,那工麗簡直讓人心痛。思琪馬上浮現毛毛先生穿著藍衣衫的樣子。

  伊紋姐姐的字跟她的人一樣,美麗,堅強,勇敢。伊紋在給思琪的卡片上寫了:

  「親愛的親愛的琪琪,十八歲生日快樂!雖然你們好遠好遠,但至少有一樣好處,這幾年的禮物都是用寄的,你就不能退還給我了。我十八歲的時候在幹嗎呢?我小時候好像幻想過,一過了十八歲生日,我就不是聰明,而是有智慧。甚至還幻想過一夜長高。我十八歲的時候會整本地背《一個人的聖經和圍城》《神曲》和《哈姆雷特》,聽起來很厲害,其實此外也沒有別的了。十八歲的時候,我沒有想像過自己現在的樣子,我一直是個苟且、得過且過的人,總以為生活就像背辭典,一天背十頁就一定可以背完。現在也是這樣,今天削蘋果,明天削梨子,再往後,就想不下去了。跟你們每天一起念書的時光,是我這一生中最逼近理想未來的時刻。以前,我以為自己念完博士就考大學老師,在大學當助教,當講師,當副教授,一路走上去,理所當然到可惡。後來你們就是我的整個課堂。

  我常常在想,我是不是無意中傷害了你們,尤其是你,琪琪。寫實主義裡,愛上一個人,因為他可愛,一個人死了,因為他該死,討厭的角色作者就在閣樓放一把火讓他摔死——但現實不是這樣的,人生不是這樣的。我從來都是從書上得知世界的慘痛、懺傷,而二手的壞情緒在現實生活中襲擊我的時候,我來不及翻書寫一篇論文回擊它,我總是半個身體卡在書中間,不確定是要縮回裡面,還是乾脆掙脫出來。也許我長成了一個十八歲的自己會嫌惡的大人。但是你們還來得及,你們還有機會,而且你們比我有智慧。真的,你相信嗎?你還來得及。

  我現在身體起了微妙的變化,這種變化也許其實跟十八歲的可愛少女所感受到的生理變化是相似的,也許相似到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有機會再詳細跟你講。我好喜歡你打電話給我,可是有時我又會害怕,我不敢問你你好嗎,大概是我懦弱,我怕聽見你跟我說你其實並不好,更怕你不要我擔心遂說你好。高三的生活一定很辛苦,有時我還害怕你跟我講電話浪費了你的時間。好希望有一天,我可以大大方方地問你,你好嗎?也大大方方接納你的答案。我想念我們念書的時光,想念到秘密基地喝咖啡的時光。如果把我想念你們時在腦子裡造的句子陳列出來,那一定簡直像一本調情聖經,哈。一維在旁邊要我向你招手問好。最後,我想告訴你,無論什麼事都可以跟我說,從小得像蜉蝣,到大得像黑洞的事情。你們生日了真好,我終於有藉口可以好好寫信給你們。生日快樂!希望你們都還喜歡生日禮物。p.s.你們去買一整塊蛋糕吃光光吧!你誠摯的,伊紋。」

  房思琪隨身帶著這兩封信。在李國華的小公寓只要一穿好了衣服,就馬上從書包掏出信來。思琪問李國華,又似自言自語:「我有時候想起來都不知道老師怎麼捨得,我那時那麼小。」他躺在那裡,不確定是在思考答案,或是思考要不要回答。最後,他開口了:「那時候你是小孩,但是我可不是。」她馬上低下頭用指腹描摹信上伊紋姐姐的筆跡。老師問她怎麼哭了。她看著他說:「沒事,我只是太幸福了。」

  一維說:「今年不辦派對了,我只想我們兩個人好好的。」

  「是三個人。」伊紋糾正他,手伸進他的袖管裡。伊紋笑著說:「但是無論如何蛋糕是一定要吃的。」一維買了一塊小蛋糕回家,伊紋拆蛋糕的臉像個小孩,她把老牌蛋糕店的漬櫻桃用拇指食指拈起來,仰起頭吃下去,紅紅的櫻桃梗在嘴唇前面一翹一翹的,非常性感。吐出來的櫻桃核皺紋深刻,就像每次他從她坦白的小腹爬下去,她大腿中間的模樣。伊紋每次都想夾起來,喃喃道:一維,不要盯著看,拜託,我會害羞,真的。

  關燈點蠟燭,數字的頭頂慢慢禿了流到身體上,在燭光裡伊紋一動也不動,看起來卻像是在搖曳。嘬起嘴去吹滅的時候像兩個飛吻。開了燈,兩支蠟燭粘著許多大頭燭淚,像一群精子要去爭卵子的樣子。一維拿雞尾酒戒出來,伊紋一看就歎了一聲:「哦,天啊,這根本是我夢裡的花園,一維,你真瞭解我,你真好。」

  晚上就收到女孩們從臺北快遞來的包裹,一隻比她還大的凱蒂貓,伊紋緊緊抱著玩偶,像是就可以抱著她們。

  包裹裡夾著思琪給伊紋寫的卡片:

  「最親愛的伊紋姐姐,今天,我十八歲了,好像跟其他的日子沒有兩樣。或許我早就該放棄從日子裡挖掘出一個特別的日子,也許一個人的生日,或無論叫它母難日,甚至比拿香念佛的臺灣人過耶穌的生日還要荒唐。我沒有什麼日本人所謂存在的實感,有時候我很快樂,但這快樂又大於我自己,代替我存在。而且這快樂是根據另一個異端星球上的辭典來定義的,我知道,在這個地球上,我的快樂絕對不是快樂。有一件事情很遺憾,這幾年,學校的老師從沒有給我們出過庸俗的作文題目,我很想寫我的志願,或者我的夢想。以前我會覺得,把不應該的事當作興趣,就好像明知道『當作家』該填在『我的夢想』,卻錯填到『我的志願』那一欄一樣。但現在我不那麼想了。我喜歡夢想這個詞。夢想就是把白日夢想清楚踏實了走出去。

  我的夢想,是成為像伊紋姐姐那樣的人——這句話並不是姐姐的生日禮物,是事實。姐姐說十四行詩最美的就是形狀:十四行,抑揚五步格,一句十個音節——一首十四行詩像一條四四方方的手帕。如果姐姐能用莎士比亞來擦眼淚,那我一定也可以拿莎士比亞擦掉別的東西,甚至擦掉我自己。莎士比亞那麼偉大,在莎士比亞面前,我可以用數學省略掉我自己。我現在常常寫日記,我發現,跟姐姐說的一樣,書寫,就是找回主導權,當我寫下來,生活就像一本日記本一樣容易放下。伊紋姐姐,我非常想念你,希望你一切都好,希望所有俗套的祝福語都在你身上靈驗,希望你萬事如意、壽比南山,希望你春滿乾坤福滿門,希望你生日快樂。愛你的,思琪。」

  李國華很少看錯人,但是他看錯郭曉奇了。

  曉奇被攆出李國華的臺北小公寓以後,開始玩交友網站。在她,要認識人是太容易了。一開始就講明瞭不要談戀愛,僅僅是約在小旅館裡。曉奇是一個堅強的人,也許太堅強了。每次搭捷運去赴約,捷運的風把她的裙子吹胖,她心裡總有一種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感覺。那些男人,有的一脫褲子便奇臭無比,有的嘴巴比內褲還臭。但是這正是曉奇追求的,她要糟蹋自己。她不知道她花了大半輩子才接受了一個惡魔而惡魔竟能拋下她。她才知道最骯髒的不是骯髒,是連骯髒都嫌棄她。她被地獄流放了。有什麼地方比地獄更卑鄙、更痛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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