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港臺文學 >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 | 上頁 下頁
二六


  一維一打開更衣室的門就看見伊紋的臉,原本應該是緊緊貼在門上,那麼近。一維笑了:「嚇我一跳。」伊紋用身體擋著更衣室,沒有要讓一維出去的意思。「你怎麼了?」伊紋的眼淚一顆顆跳下她的臉頰。「一維,你愛我嗎?」

  「我的蜜糖,我的寶貝,你怎麼了,我當然愛你,不要哭,告訴我發生什麼事了。」伊紋像跌倒一樣啪地坐到地上,兩腿大開像個小孩,駝著背把臉埋在手裡,哭得像一具孩屍。一維蹲下來:「你怎麼了,我的寶貝。」一維從沒有聽過伊紋的聲音這樣大。「你不要給我理由不愛你好不好?」伊紋把手上的鑽表卸了,往地上一摜,表裡的指標脫落了,沒有指標的表面看上去像一張沒有五官的臉。「我一心一意喜歡你、愛你、崇拜你,你要我當笨蛋我就當,你要我吞下去我就吞,不是說好要守護我愛顧我的嗎,到底為什麼要打我?」伊紋不斷踢動雙腳,像個尿失禁的小孩子,哭到沒有辦法呼吸,手指一格一格耙著書牆,爬到臥室吸氣喘藥。抱著自己縮在床頭櫃前抽搐地哭。一維伸手要拍拍她,她以為又要打她,嚇得跌倒了,牛奶色的四肢都翻倒。「伊紋,伊紋伊紋我的親愛的,我不去了,今天不去,以後也不去了,好嗎?我愛你,都是我的錯,我真的好愛你,我再也不喝了,好不好?」

  一整個晚上,一維要碰伊紋,她都露出受驚正逃獵的小羊表情,眼睛大得要掉出來。伊紋哭累了,靠著床的高腳睡著了。一維要把她抱到床上,碰到她的一瞬間,她在夢中擰起了眉頭,緊緊咬著牙齒,紅紅的眼皮像塗了眼影。一維第一次真的覺得自己做錯事了。她在一維的臂彎裡那麼小,放下去的時候對折的腰肢張開來,像一朵花為他盛開。一維去收拾客廳,大理石地上靜靜躺著他買給她的表和一杯打翻的水。收拾好玻璃碴子,回臥室,已經比深夜還要深,一維發現她醒了,躺在那兒睜大眼睛流眼淚,像是她也沒發現自己哭了一樣,像是每次他這個時間才回家看到的一樣。一維拉張椅子在床邊坐下,問伊紋要不要喝水,她說好。扶她起來,她小口小口喝水的樣子真可愛。她把杯子還給他的時候,手和杯子一起留在他的手裡。她靜靜地說:「一維,我懷孕了,前幾天去醫院確定了,我叫他們先別告訴你,應該是在日本有的。」

  從此一維和伊紋變成世界上最恩愛的夫妻。一維只要看見嬰兒用品就會買一件粉紅,一件粉藍的。伊紋笑他浪費,說如果是男生,用粉紅色也沒什麼不好啊。一維會眯起眼睛說再生一個就不浪費了,一面把小玩具放進推車,一面把伊紋笑著打他的手拿過去吮吻。

  思琪和怡婷都是冬天的小孩,十三、十四、十五歲的生日,都是和伊紋姐姐一起過的,因為伊紋也是冬天的小孩。升上高三,要過十八歲生日,思琪只覺得木木的,沒有長大的感覺。生日當然不是一種跨過去了就保證長大的魔咒,可是她知道無論如何她都不會再長大了,她的心事就算是喂給一個超級黑洞,黑洞也會打出一串淩亂的飽嗝。更何況黑洞就在她裡面。大家都說她太白了,白得像石膏雕塑。她總是會想像一雙手伸進自己的肚子,擦亮一支火柴,肚子內壁只刻著那句老師對她說的:「雕塑,是借由破壞來創造。」一維領伊紋上毛毛先生的店,要挑誕生禮給肚子裡的寶寶。毛毛先生看著他們手牽手走進來,毛毛的臉看起來就像燒烤店門口那籃任人拿的薄荷糖。「啊,錢先生錢太太,恭喜。」伊紋看著毛毛的眼神像海。我好想往裡面大喊,像我們最喜歡嘲笑的日本勵志愛情電影那樣,把手圈在嘴邊,把我的名字喊進你的海眼裡。

  「寶寶的話,我推薦腳鏈,對寶寶安全。」一維馬上說:「那就腳鏈吧。」

  「簡單的款式就好。」伊紋接著說。毛毛看見一維的手放在伊紋的大腿上。「簡單的話,像這樣呢?幾筆就畫出來。」

  「就這個吧。」一維看起來很開心。「最近案子有點多,一個月以後可以嗎?」一維笑了:「還有九個月給你做!」毛毛笑著回答:「錢先生一定很開心。」

  「那當然!」

  「錢太太也一定很開心吧?」

  「嗯。」送客的時候毛毛發現伊紋穿平底鞋只到一維的胸前,而他必須抬起頭才能看見一維的眼睛,必須低下頭才能看見伊紋的。你的睫毛在撓癢我的心,可是它沒有格格笑,它癢得哭了。一維早已坐進駕駛座,上副駕駛座之前,伊紋大大地跟他揮揮手,他卻覺得還是睫毛在揮手。回去店裡,上二樓,很快地選定了克拉數,畫好了一比一的設計圖,修改的地方仔細地用橡皮擦擦乾淨,擦到那腳鏈在白紙上顯得理所當然到跋扈。只要你幸福就好了。

  伊紋沒有隔幾天就上毛毛先生這兒。毛毛問她:「錢太太很開心吧?」前兩天才問過同一句話,可是彼此都知道不是同一句話。「嗯,開心,真的開心。」

  「那太好了。」毛毛發現自己說的是真心話,他全身都睜開了眼睛,吃吃地流淚。只有眼睛沒有流淚。「我要來拿給我的小朋友的墜子。」

  「小朋友?啊,當然。」

  一雙白金墜鏈,細細的鳥籠裡有青鳥站在秋千上,鳥籠有清真寺穹頂,鳥的身體是水汪汪的搪瓷,眼睛是日出般的黃鑽,鳥爪細細刻上了紋路和指甲,鳥籠的門是開著的,輕輕搖晃,鳥和秋千會跟著蕩起來。伊紋輕輕晃著墜子,又拈著還給毛毛先生,她手指碰到他的掌心柔軟地方的時候,毛毛覺得自己是高崗上被閃電劈開的樹。「毛先生真的是藝術家。」

  「哪裡,錢太太客氣了。」

  「太謙虛這點也很藝術家。」

  「其實做完這個,我心裡蠻驕傲的。」兩個人都笑了。「心裡頭驕傲也非常藝術家呢。」你笑起來真美,想把你的笑風化了收在絨布盒子裡。

  伊紋突然斂起笑容,來回轉弄自己的婚戒,又瘦了,一推就推出來。這個象徵不好。馬上停下玩弄的左手。伊紋開口了:「那天,對不起。」毛毛愣了一下,慢慢地開口,用很小聲但不是說秘密的語氣:「該說抱歉的是我,我說了令你困擾的話。可是想想,覺得自己給你帶來困擾,這樣的想法也好像在自抬身價。總之很抱歉。」

  伊紋默默把青鳥墜子的絨布盒子啪地夾起來,關了一個還有一個。關上盒子,四指和拇指合起來的手勢,像是她從學生時代就喜歡逗鄰居小孩玩,套著手指玩偶的樣子。拇指一張一弛,玩偶說出人話,孩子們笑得像一場大夢。她知道毛毛知道她的手勢在做什麼。「毛先生喜歡小孩嗎?」

  「喜歡。」他又笑出來,「可是我待在店裡十年沒看過幾個小孩。」伊紋笑了,她說:「我從來沒有想過喜歡小孩的人該選什麼工作,可以遇到小孩,卻又不用管教他們。」他們都笑了。毛毛沒有說的是,喜歡你的小孩,就算是錢一維的小孩也會喜歡。

  毛毛先生上樓之後一整天都在畫一枚雞尾酒戒,各色搪瓷迷你花卉團團包圍一顆大寶石,藤蔓從戒身爬上主石,主石上粘著一雙蝴蝶,蝴蝶身上有拉花,花紋裡有小寶石。畫了一整天,腰酸背痛,起身活絡的時候脊椎哢哢響。一枚反正無法實現的雞尾酒戒。第一次覺得自己畫得其實蠻好。第一次做一整天白工。那幾天毛毛都在修改那枚雞尾酒戒,連3D圖都做好了。為你浪費的時間比其他時間都好,都更像時間。

  過沒幾天一維竟來毛毛的店。毛媽媽一如往常端坐在那兒。「啊,錢先生,需要我叫毛毛下來嗎?」

  「好。」毛媽媽走上樓,特地加重了腳步。「錢先生在樓下。」

  「錢先生?小錢先生?」

  「對,找你。」下樓,漾出笑容:「錢先生怎麼來了?」馬上對自己專業的親熱感到羞愧。就是這人打得你不見天日。原來一維想送伊紋生日禮物。毛毛先生這才知道伊紋的年紀。小心翼翼地問:「有要什麼石頭嗎,多大?」一維揮揮手:「預算無所謂。」又補了一句,「但是不要跟別人一樣的。」

  「要簡單還是複雜的?」

  「愈華麗愈好,愈夢幻愈好,你不知道,伊紋她整天都在做白日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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