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港臺文學 >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 | 上頁 下頁
二五


  從百貨公司回到小公寓,思琪還在賭氣。老師問她:「別生氣了好嗎?幹嗎跟漂亮東西過不去?我說了,那不是錢,那也不是鞋子,那是我的愛。禮物不就是這樣美麗的一件事嗎?禮物不就是把抽象的愛捧在手上送給喜歡的人嗎?」他半蹲半跪,做出捧奉的手勢。思琪心想,就好像是古代跟著皇帝跳祈雨舞的小太監,更像在乞討。討什麼?討她嗎?

  他的小公寓在淡水河離了喧囂的這岸。夏天太陽晚歸,欲夕的時候從金色變成橘色。思琪被他壓在玻璃窗上,眼前的風景被自己的喘息霧了又晴,晴了又霧。她不知道為什麼感覺太陽像顆飽滿的蛋黃,快要被刺破了,即將整個地流淌出來,燒傷整個城市。

  她穿衣服的時候他又優哉地躺在床上,他問:「夕陽好看嗎?」

  「很漂亮。」漂亮中有一種暴力,忍住沒有說出口。他閒散地說:「漂亮,我不喜歡這個詞,太俗氣了。」思琪扣好最後一顆扣子,緩緩地轉過去,看著他袒著身體自信到像個站在廣場已有百年的雕像。她說:「是嗎?那老師為什麼老說我漂亮呢?」他沒有回答這句話,只是揚起語氣說:「要是能一個月不上課跟你廝混多好。」

  「那你會膩。」他招招手把她招到床邊,牽起她的小手,在掌心上寫了「是溺水的溺」。

  大起膽子問他:「做的時候你最喜歡我什麼?」他只答了四個字:「嬌喘微微。」思琪很驚詫。知道是《紅樓夢》裡形容黛玉初登場的句子。她幾乎要哭了,問他:「《紅樓夢》對老師來說就是這樣嗎?」他毫不遲疑:「《紅樓夢》《楚辭》《史記》《莊子》,一切對我來說都是這四個字。」

  一刹那,她對這段關係的貪婪,嚷鬧,亦生亦滅,亦垢亦淨,夢幻與詛咒,就全部了然了。

  不知不覺已經天黑了,從淡水河的這岸,望過去熙攘的那岸,關渡大橋隨著視線由胖而瘦,像個穿著紅色絲襪的輕豔女子從這裡伸出整只腿,而腳趾輕輕蘸在那端市區的邊際。入夜了,紅色絲襪又織進金線。外面正下著大雨,像有個天神用盆地舀水洗身子。潑到了彼岸的黑夜畫布上就成了叢叢燈花,燈花垂直著女子的紅腳,沿著淡水河一路開花下去。真美,思琪心想,要是伊紋姐姐不知道會怎樣形容這畫面。又想到,也沒辦法在電話裡跟伊紋姐姐分享。這美真孤獨。美麗總之是孤獨。在這愛裡她找不到自己。她的孤獨不是一個人的孤獨,是根本沒有人的孤獨。

  思琪在想,如果把我跟老師的故事拍成電影,導演也會為場景的單調愁破頭。小公寓或是小旅館,黑夜把五官壓在窗上,壓出失怙的表情,老師總是關燈直到只剩下小夜燈,關燈的一瞬間,黑夜立刻伸手遊進來,填滿了房間。黑夜蹲下來,雙手圍著小夜燈,像是欲撲滅而不能,也像是在烤暖。又不是色情片,從頭到尾就一個男人在女孩身上進進出出,也根本無所謂情節。她存在而僅僅占了空間,活得像死。又想到老師最喜歡幻想拍電影,感覺到老師在她體內長得多深邃的根。

  老師從來不會說愛她,只有講電話到最後,他才會說「我愛你」。於那三個字有一種汙爛的悵惘。她知道他說愛是為了掛電話。後來,思琪每次在她和怡婷的公寓的鞋櫃上看到那雙在百貨公司買的白鞋,總覺得它們依舊是被四隻腳褪在床沿的樣子。

  自從張太太她們那次之後,伊紋就沒有來過毛毛先生的店裡。毛毛先生每天在心裡撕日曆,像撕死皮一樣,每一個見不到你的日子都只是從醃漬已久的罐子裡再拿出一個,時間不新鮮了。整個蟬叫得像電鑽螺絲釘的夏天,伊紋都沒有出現。檸檬蛋糕還是永永遠遠的,毛毛先生也一樣。

  那天毛毛先生在店門口講手機,突然伊紋從遠處大馬路斑馬線上跳進他的眼眶,他馬上把電話切斷,小跑步起來。白上衣白長褲,一定是你,不是也要追追看。第一次覺得街道無止境地長。「錢太太!錢太太!」她像是聽很久才聽懂那名銜是在喊她,遲遲地轉過來。這一幕像慢動作一樣。「是你。」伊紋戴著漆黑的墨鏡,不能確定是不是看著毛毛。他在伊紋面前停下來,喘了一下。「錢太太,好久不見。」

  「啊,毛先生,你好。」

  「錢太太怎麼會路過這邊呢?」

  「啊,咦,我忘記自己要幹嗎了。」伊紋笑了,皺出她那雙可愛的小酒窩,可是此時酒窩卻有一種待填補的表情。「我可以陪你走一段嗎?」

  「啊?」

  「我可以開車載你,我車子就停在那邊,」手長長指出去,「那個停車場。」

  「好吧。」兩個人沉默地低頭走路的時候,我很難不去看白長褲在你小小的膝蓋上一皺一皺地,像潮汐一樣。很難不去看你靠近我的這只手用力地握了起來,握出手背上一根一根骨頭,像是怕我會情不自禁去牽你。我也無法不去想像你的墨鏡下拳頭的痕跡。

  毛毛幫伊紋打開副駕駛座的車門,好險天氣已經涼了,否則車給太陽曬得。毛毛坐上駕駛座。「你要去哪兒呢?」

  「我真的忘記了。」伊紋抱歉地笑了一下之後,把下唇的唇蜜咬掉。兩個人沒有一個要先系上安全帶。「錢太太。」

  「叫我許小姐,拜託。」

  「伊紋。」

  毛毛念伊紋這兩個字,就好像他從剛出生以來就有人反復教他這個詞,刻骨銘心地。毛毛看見她的墨鏡下流出了眼淚,伊紋馬上摘了墨鏡,別過頭去擦眼淚。毛毛一瞬間看見她的眼睛不是給打的,只是哭腫了,但是那血脈的顏色仿佛比烏雲顏色的瘀青看了更叫人心驚。

  毛毛開始說話,仿佛是自言自語,又溫柔得像新拆封的一包面紙,伊紋從沒有聽過他一次說那麼多話。「伊紋,你已經忘記你第一次見到我的情景,可是我沒有忘記。有點蠢,三十幾歲的人在這邊講一見鍾情。我不是貪心的人,可是愈認識你我想知道的愈多,深夜回到家我會對自己背誦你說的話。其實我第一次見到你是在你的婚禮上,大概你那時也沒有看見我。我回想起那天,交換誓詞的時候,你看著——錢先生——的眼神,我真的願意犧牲我擁有的一切去換取你用那樣的表情看我一眼。」毛毛停頓一下,繼續說,「有時候我會想,或許我真的就不是你喜歡的型,我身上沒有那種昂貴的血液。」

  伊紋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拿下墨鏡,上唇的唇蜜也被她吃掉了。她沉默了很久很久,兩個人都感覺這沉默像在一整本《辭海》裡找一片小時候夾進去的小手掌楓葉,厚厚的沉默,翻來覆去的沉默,鑲上金邊的薄透聖經紙翻頁的沉默。伊紋只說了一句話,不知道算不算是回答他,她抬起頭,很用力地用紅紅的小白兔眼睛望進去毛毛的眼睛,她說:我懷孕了。

  在高雄家裡,伊紋一定要看十點的新聞,與其說是看新聞,不如說是倒數著有沒有人會打電話來拉一維去喝酒。整點新聞開場的音樂像卡通裡的主角變身時的配樂一樣,神采奕奕的。今天,電話響了。伊紋發現自己隨著電話聲直打戰。她看見一維說好。她聽見一維走進更衣室。她看見衣架被扯動的聲音。像是日本一個個吊在那兒的電車扶手,進站的時候會前後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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