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港臺文學 >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 | 上頁 下頁
一六


  郭曉奇今年升大二。她從小成績中上,體育中上,身高中上,世界對她來說是一顆只要用力跳一跳就摘得到的蘋果。升高三的時候,升學學校彌漫著聯考的危機感,那很像2B鉛筆的石墨混著冷便當的味道,便當不用好吃,便當只要讓人有足夠的體力在學校晚自習到十點就好了。高三的時候曉奇每一科都補習,跟便當裡的雞腿一樣,有總比沒有好。曉奇的漂亮不是那種一看就懂的漂亮,曉奇有一張不是選擇題而是閱讀申論題的白臉。追求者的數目也是中上,也像便當裡放冷了的小菜一樣不合時宜。

  李國華第一次注意到曉奇,倒不是因為問問題,是他很驚奇竟然有坐在那麼後面的女生能讓他一眼就看到。他是閱讀的專家。那女學生和他四目相接,她是坦蕩的眼光,像是不能相信偌大一個課堂而老師盯著看的是她。他馬上移開了嘴邊的麥克風,快樂地笑出聲來。下課了去問了補習班班主任那女學生的名字。班主任叫蔡良,很習慣幫補習班裡的男老師們打點女學生。偶爾太寂寞了蔡良也會跑去李國華的小公寓睡。

  沒有人比蔡良更瞭解這些上了講臺才發現自己權力之大,且戰且走到人生的中年的男老師,要蕩亂起來是多蕩亂,仿佛要一次把前半生所有空曠的夜晚都填滿。蔡良趁曉奇一個人在櫃檯前等學費收據的時候,把她叫到一旁,跟她說:「李國華老師要幫你重點補課,老師說看你的考卷覺得你是你們學校裡資質最好的。」蔡良又壓扁了聲音說:「但是你不要告訴別人,別的學生聽了會覺得不公平,嗯?」那是一切中上的郭曉奇人生中唯一出類拔萃的時刻。蔡良去學校接曉奇下課,直駛進李國華的臺北秘密小公寓裡。

  一開始曉奇哭著鬧自殺,後來幾次就漸漸安靜下來了。有時候太快結束,李國華也真的給她補課。她的臉總有一種異常認真的表情,仿佛她真的是來補課的。她的白臉從此總是顯得懨懨的,從浴巾的白變成蠟燭的白。人人看見她都會說,高三真不好過啊。到最後曉奇竟然也說了:「老師,如果你是真的愛我,那就算了。」李國華彎下去啃她的鎖骨,說:「我做夢也沒想到自己五十幾歲能和你躺在這裡,你是從哪裡來的?你是從刀子般的月亮和針頭般的星星那裡掉下來的嗎?你以前在哪裡?你為什麼這麼晚到?我下輩子一定娶你,趕不及地娶你走,你不要再這麼晚來了好不好?你知道嗎?你是我的。你是我這輩子最愛的人,有時候我想到我愛你比愛女兒還愛,竟然都不覺得對女兒抱歉。都是你的錯,你太美了。」這些話說到最後,曉奇竟然也會微笑了。

  蔡良是一個矮小的女人,留著小男孩的短髮。她最喜歡跟優秀的男學生打鬧,每一屆大考狀元在她嘴裡都爛熟到像是她的一個胞弟。她在床上用那種親戚口氣提到男學生,李國華也並不嫉妒,他只是觀察著半老年紀的女人怎麼用金榜上姓名的一筆一畫織成遮住臀上橘皮紋路的黑紗。李國華知道,在蔡良聽起來,半老就是半年輕。李國華唯一不滿的是她的短頭髮。他只要負責教好那一群一中資優班男生,再把他們撒到她身邊,小男生身上第一志願的光環如天使光圈,而她自己就是天堂。很少女人長大這麼久了還這麼知足。他猜她自己也知道英文老師,物理老師,數學老師,和他,背後是連議論她都懶得。但他們無聊的時候她還總是陪他們玩,用她從男學生那裡沾光來的半吊子年輕。更何況,每一個被她直載進李國華的小公寓的小女學生,全都潛意識地認為女人一定維護女人,歡喜地被安全帶綁在副駕駛座上。她等於是在連接學校與他的小公寓的那條大馬路上先半脫了她們的衣服。沒有比蔡良更盡責的班主任了。

  李國華不知道,每一次蔡良跟男學生約會,她心裡總暗恨那男生不在補習班到處放送的金榜小傳單上,恨男生用髮膠拔高的頭髮,恨他們制服上衣不紮在褲子裡。已經是三流高中的制服了,竟然還不紮!從明星高中升到明星大學,考上第一志願又還未對這志願幻滅,對她而言,世界上沒有比資優生身上的暑假更自然而然的體香了。那些女學生什麼都還沒開始失去,就已經開始索求,她們若不是自己是狀元便是找了狀元當男朋友。榜眼,探花,她們也要。她們一個也不留給她。沒有人理解。不是她選擇知足,而是她對不足認命了。她一心告訴自己,每一個嘬吸小女生的乳的老男人都是站在世界的極點酗飲著永晝的青春,她載去老師們的公寓的小女生其實個個是王子,是她們吻醒了老師們的年輕。老師們總要有動力上課,不是她犧牲那幾個女學生,她是造福其他、廣大的學生。這是蔡良思辨之後的道德抉擇,這是蔡良的正義。

  那天曉奇又回李國華的公寓,自己用老師給她的鑰匙開門。桌上放了五種飲料,曉奇知道,老師會露出粗蠢的表情,說:「不知道你喜歡哪一種,只好全買了。」她很感恩。沒有細究自己只剩下這種病態的美德。

  老師回家了,問她學校可有什麼事嗎。她快樂地說她加了新的社團,社團有名家來演講,她買了新的望遠鏡,那天學長還帶她上山觀星。兩個人嗎?對啊。李國華歎了一口長長的氣,逕自拿起一杯飲料,碳酸飲料打開的聲音也像歎氣。他說:「我知道這一天會到,只是不知道這麼快。」

  「老師,你在說什麼?」

  「一個男生對一個女生沒有意思,是不會大半夜騎那麼久的車載她上山的;一個女生對男生沒有半點意思,也不會讓男生半夜載她到荒郊野外了。」

  「那是社團啊。」

  「你已經提過這個陳什麼學長好多次了。」

  「因為是他帶我進社團的啊。」曉奇的聲音癟下去,聲音像一張被揉爛的廢紙。李國華露出雨中小狗的眼睛,說:「沒關係,你遲早要跟人走的,謝謝你告訴我,至少我不是死得不明不白。」曉奇的聲音高漲起來:「老師,不是那樣的啊,他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學長而已啊」。

  李國華的小狗眼睛仿佛汪著淚,說:「本來能跟你在一起就跟夢一樣,你早一點走了我也只是早些醒來。」曉奇哭喊:「我們什麼也沒有啊!我只喜歡老師啊!」李國華突然用非常悲壯的口氣說:「你剛剛都說了『我們』。」他說:「把鑰匙還給我就好了。」一面把她推出房門。再把她的包包扔出去。曉奇說:「求求你。」李國華看著她坐在門外像狗,覺得這一幕好長好長。真美。李國華高高地、直直地、挺挺地對曉奇說:「你來之前我是一個人,你走了,我就回到一個人,我會永遠愛你,記得你。」在她把手伸到門上之前趕快把門關起來,鎖一道鎖,兩道,拉上鐵鍊,他覺得自己手腳驚慌得像遇到跟蹤狂的少女。他想到這裡終於笑了。他覺得自己很幽默。

  曉奇在門外暴風雨地擂門,隔著厚門板可以聽見她的聲音嗡嗡響:「老師,我愛你啊,我只愛你啊,老師,我愛你啊……」李國華心想:哭兩個小時她就會自己走回學校,就像當初那樣,想當初巴掌都沒打她就輸誠了。開電視看起了新聞:馬英九爭取連任,周美青大加分。轉大聲一點遮住門外的吵鬧。忍一忍就過去了。郭曉奇這一點倒不錯,知所進退,跟周美青的裙子一樣,不長不短。

  李國華處理完曉奇的下午就去思琪她們公寓樓下接她。在計程車上給了她公寓的鑰匙,放在她的小手掌裡,再把她的手指蓋起來。「為你打的。」

  「是嗎?」思琪用盡力氣握著那副鑰匙,到公寓了才發現鑰匙在她的掌心留下痕跡,像個嬰孩的齒痕。後來他總說:「回家嗎?」他的小公寓,她的家?可是她心裡從來沒有一點波瀾,只是隱約感到有個嬰兒在啃她的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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