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港臺文學 >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 | 上頁 下頁
一五


  初中的時候,思琪眼前全是老師的胸膛,現在要升高一,她長高了,眼前全是老師的肩窩。她笑出聲說:「沒有不好,老師對我是太好了!」她明白為什麼老師從不問她是否愛他,因為當她問他「你愛我嗎」的時候,他們都知道她說的是「我愛你」。一切只由他的話語建構起來,這鯊魚齒一般前仆後繼的承諾之大廈啊!

  那是房思琪發瘋前最後一次見到伊紋。沒想到白金墜子最後竟是給伊紋姐姐紀念。她們珠寶的時光。

  思琪她們上高鐵之後,思琪把珠寶盒拿給怡婷,一邊說:「我覺得李老師怪怪的。」希望沉重的珠寶盒可以顯得她說的話輕鬆。怡婷開著玩笑用齜裂的唇語說:「送小孩子珠寶才奇怪,臨死似的。」

  她們和伊紋姐姐,珠寶一般的時光。

  思琪她們搬到臺北之後,李國華只要在臺北,幾乎都會來公寓樓下接思琪。每次和老師走在路上,儘管他們從來不會牽手,思琪都感覺到虎視的觀眾:路人、櫃檯服務生、路口看板上有一個一口潔白牙齒的模特——風起的時候,帆布看板掀開一個個倒立的防風小三角形,模特一時缺失了許多牙齒,她非常開心。老師問她笑什麼,她說沒事。

  上臺北她不想看一〇一,她最想看龍山寺。遠遠就看到龍山寺翹著飛簷在那裡等著。人非常多。每個人手上都拿著幾炷香,人往前走的時候,煙往後,往臉上撲,仿佛不是人拿著香,而是跟著香走。有司姻緣的神,有司得子的神,有司成績的神,有司一切的神。思琪的耳朵摩擦著李國華襯衫的肩線,她隱約明白了這一切都將永遠與她無關。他們的事是神以外的事。是被單蒙起來就連神都看不到的事。

  高中時期她不太會與人交際,人人傳說她自以為清高,唯一稱得上朋友的是怡婷,可是怡婷也變了。可是怡婷說變的是她。她不知道那是因為其他小孩在嬉鬧的時候有個大人在她身上嬉鬧。同學玩笑著把班上漂亮女生與相對仗的一中男生連連看,她總是露出被殺了一刀的表情,人人說你看她多驕傲啊。不是的。她不知道談戀愛要先曖昧,在校門口收飲料,飲料袋裡夾著小紙條。曖昧之後要告白,相約出來,男生像日本電影裡演的那樣,把腰折成九十度。告白之後可以牽手,草地上的食指試探食指,被紅色跑道圍起來的綠色操場就是一個宇宙。牽手之後可以接吻,在巷子裡踮起腳來,白襪子裡的小腿肌緊張得漲紅了臉,舌頭會說的話比嘴巴還多。每次思琪在同輩的男生身上遇到相似的感覺,她往往以為皮膚上浮現從前的日記,長出文字刺青,一種地圖形狀的狼瘡。以為那男生偷了老師的話,以為他模仿、習作、師承了老師。

  她可以看到欲望在老師背後,如一條不肯退化的尾巴——那不是愛情,可是除此之外她不知道別的愛情了。她眼看那些被飲料的汗水濡濕的小紙條或是九十度的腰身,她真的看不懂。她只知道愛是做完之後幫你把血擦乾淨。她只知道愛是剝光你的衣服但不弄掉一顆紐扣。愛只是人插進你的嘴巴而你向他說對不起。

  那次李國華把頭枕在手上假寐的時候說了:「看過你穿制服的樣子我回去就想過了。」思琪半噁心半開心地說:「想入非非。」他又開始上課:「佛學裡的非非想之天知道嗎?」異常肯定的口氣:「知道。」他笑了:「叫我別再上課的意思?」

  「對。」思琪很快樂。

  龍山寺處處都是文字,楹柱所有露出臉面的方向都被刻上對子或警句。隸書楷書一個個塊著像燈籠,草書行書一串串流下來像雨。有的人乾脆就靠在楹柱上睡著了,她心想,不知道是不是那樣睡,就不會做噩夢。有的人坐在階梯上盯著神像看,望進神像的大龕,大龕紅彤彤像新娘房,人看著神的眼神不是海浪而是死水。牆上在胸口高的地方有浮雕,被陽光照成柳橙汁的顏色,浮雕著肥肥的猴子跟成鹿,刻得闊綽,像市場的斤肉,仿佛可以搖晃、牽動。李國華手指出去,開口了:「你知道吧,是「侯」跟「祿」。」又開始上課了。一個該上課時不上課而下課了拼命上課的男人。她無限快樂地笑了。手指彈奏過雕成一支支竹子的石窗。他又說:「這叫竹節窗,一個窗戶五支,陽數,好數字。」忠孝節義像傾盆大雨淋著她。

  走過寺廟管理員的門,門半開著,管理員嘴巴叼著一支煙,正在瀝一大桶的醃龍眼,手抱著一個胖小孩似的,把桶子夾在大腿間。這裡人人都跟著煙走,只有他的煙是香煙的煙。一如老師對她講授牆上貞潔中正的掌故,這一切,真是滑稽到至美。

  她問他平時會不會拜拜,他說會。她用嘴饞的口吻問:「為什麼今天不呢?」他說心態不適合。思琪心想:神真好,雖然,你要神的時候神不會來,可是你不要神的時候,他也不會出現。

  她開口了:「老師,你愛師母嗎?」他用手在空氣中畫一道線,說:「我不想談這個,這是既定的事實。」她露出緊緊壓著出血傷口的表情,再問了一次:「老師,你,愛師母嗎?」他拉了拉筋,非常大方地說了:「從很年輕的時候,很年輕,十八九歲的時候,她就對我很好,好到後來每個人都指著我的鼻子說你要負責,我就負責,負責娶她。」停頓一下又繼續說,「可是人是犯賤的動物,愛就是愛,不愛就是不愛,像今天有人拿槍指著我我還是喜歡你。」她說:「所以沒有別的女生。老師你的情話閒置了三十年還這樣。不可思議。」思琪幽深的口氣讓李國華恨不能往裡頭扔個小石子。他回答說:「我是睡美人,是你吻醒它們的。」他一面心裡想:我就知道不能同時兩個人在臺北,要趕快把郭曉奇處理掉。

  出來之後,思琪再往後望寺廟一眼,他講解說飛簷上五彩繽紛的雕塑叫作剪粘。她抬頭看見剪粘一塊紅一塊黃,魚鱗地映著陽光。她想,剪粘這名字倒很好,像一切民間故事一樣,把話說得不滿而足。

  回到小旅館,小小的大廳散放幾張小圓桌。有一張被佔據了,一男一女面對面坐著。桌底下,男的牛仔褲膝蓋大開,球鞋的腳掌背翹在另一個腳掌背上。那女人的一隻腳伸進男的雙腳間,給輕輕含在那裡。只一眼也望見女的踝上給高跟鞋反復磨出的疤痕。思琪一看就對這個畫面無限愛憐。知道老師不要她注意別人,怕她被別人注意,看一眼就上樓了。還是大廳裡的愛情美麗。

  他一面說:「我要在你身上發洩生活的壓力。這是我愛你的方式。」這人怎麼多話成這樣。她發現她聽得出他講話當中時常有句號,肯定不已的樣子。老師嘴裡的每一個句號都是讓她望進去望見自己的一口井,恨不能投下去。她抱著自己釘在地板上,看他睡覺。他一打呼,她可以看見他的鼻孔吹出粉紅色的泡泡,滿房滿室瘋長出七彩的水草。思琪心想,我心愛的男人打呼嚕好美,這是秘密,我不會告訴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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