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港臺文學 >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 | 上頁 下頁 |
一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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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應門的神色比平時還要溫柔,臉上播報著一種歌舞昇平的氣象。思琪趴在桌上,猛地抬起頭,定定地看著怡婷。怡婷馬上注意到桌上沒有紙筆。思琪有一種悲壯之色,無風的室內頭髮也毛糟糟的。李國華看了看思琪,又轉頭看了看怡婷,笑笑說:「思琪有什麼事想告訴怡婷嗎?」思琪咬定顫抖的嘴唇,最後只用唇語對怡婷說:「我沒事。」怡婷用唇語回:「沒事就好,我以為你生病了,小笨蛋。」李國華讀不出她們的唇語,但是他對自己所做的事在思琪身上發酵的屈辱感有信心。 三個人圍著桌坐下來,李國華笑笑說:「你一來我都忘記我們剛剛講到哪裡了。」他轉過去,用慈祥的眼神看思琪。思琪說:「我也忘了。」三個人的聊天泛泛的。思琪心想,如果我長大了,開始化妝,在外頭走一天,腮紅下若有似無的浮油一定就是像現在這樣的談話,泛泛的。長大?化妝?思想伸出手就無力地垂下來。她有時候會懷疑自己前年教師節那時候就已經死了。思琪坐在李老師對面,他們之間的地板有一種心照不宣的快樂仿佛要破地萌出,她得用腳踩緊地面才行。 怡婷說道:「孔子和四科十哲也是同志之家啊。」李老師回她:「我可不能在課堂上這樣講,一定會有家長投訴。」怡婷不甘心地繼續說:「一整個柏拉圖學園也是同志之家啊。」 「思琪?」聽他們歡天喜地地說話,她突然發現滿城遍地都是幸福,可是沒有一個屬於她。「思琪?」 「哦!對不起,我沒聽見你們說什麼。」思琪感覺臉都鏽了,只有眼睛在發燒。李國華也看出來了,找了個藉口溫柔地把怡婷趕出去。 房思琪的快樂是老師把她的身體壓榨出高音的快樂。快樂是老師喜歡看她在床上浪她就浪的快樂。佛說非非想之天,而她在非非愛之天,她的快樂是一個不是不愛的天堂。她不是不愛,當然也不是恨,也絕不是冷漠,她只是討厭極了這一切。他給她什麼,是為了再把它拿走。他拿走什麼,是為了高情慷慨地還給她。一想到老師,房思琪便想到太陽和星星其實是一樣的東西,她便快樂不已,痛苦不堪。李國華鎖了門之後回來吮她的嘴:「你不是老問我愛不愛你嗎?」房思琪拔出嘴以後,把鐵湯匙拿起來含,那味道像有一夜她睡糊了整紙自己的鉛筆稿,兩年來沒人看沒人改她還是寫的作文。 他剝了她的衣服,一面頂撞,一面說:「問啊!問我是不是愛你啊!問啊!」完了,李國華躺下來,優哉地閉上眼睛。思琪不知道什麼時候又穿好了衣服,像是自言自語說道:「以前伊紋姐姐給我們念《百年孤獨》,我只記得這句——如果他開始敲門,他就要一直敲下去。」李國華應道:「我已經開門了。」思琪說:「我知道。我在說自己。」李國華腦海浮現伊紋的音容,心裡前所未有地平靜,一點波瀾沒有。許伊紋美則美矣,他心裡想,可自己從沒有這麼短時間裡兩次,還是年紀小的好。 一次怡婷的作文課結束,老師才剛出門,怡婷就上樓敲房家的門。思琪開的門,沒有人在旁邊,可是她們還是用她們的唇語。怡婷說:「我發現老師就是好看在目如愁胡。」 「什麼?」 「目如愁胡。」 「聽不懂。」 「哀愁的愁,胡人的胡。」思琪沒接話。「你不覺得嗎?」 「我聽不懂。」怡婷撕了筆記本寫給思琪看:目如愁胡。「深目蛾眉,狀如愁胡,你們還沒教到這邊嗎?」怡婷盯著思琪看,眼中有勝利者的大度。「還沒。」 「老師好看在那一雙哀愁的胡人眼睛,真的。你們可能下禮拜就教到了吧。」 「可能吧,下禮拜。」 思琪她們整個中學生涯都有作文日陪著。作文日是枯燥、不停繞圈子的讀書生活裡的一面旗幟。對於怡婷來說,作文日是一個禮拜光輝燦爛的開始。對思琪而言,作文日是長長的白晝裡一再闖進來的一個濃稠的黑夜。 剛過立秋,有一天,怡婷又在李國華那裡,思琪跑來找伊紋姐姐。伊紋姐姐應門的眼睛汪汪有淚,像是摸黑行路久了,突然被陽光刺穿眼皮。伊紋看起來好意外,是寂寞慣的人突然需要講話,卻被語言落在後頭的樣子,那麼幼稚,那麼脆弱。第一次看見伊紋姐姐臉上有傷。思琪不知道,那是給一維的婚戒刮的。她們美麗、堅強、勇敢的伊紋姐姐。 兩個人坐在客廳,一大一小,那麼美,那麼相像,像從俄羅斯娃娃裡掏出另一個娃娃。伊紋打破沉默,皺出酒窩笑說:「今天我們來偷喝咖啡好不好?」思琪回:「我不知道姐姐家裡有咖啡。」伊紋的酒窩出現一種老態:「媽媽不讓我喝,琪琪親愛的,你連我家裡有什麼沒有什麼都一清二楚,這下我要害怕了哦。」第一次聽見伊紋姐姐用疊字喚她。思琪不知道伊紋想喚醒的是她或者自己的年輕。 伊紋姐姐開粉紅色跑車載思琪,把敞篷降下來,從車上招呼著拂過去的空氣清新得不像是這城市的空氣。思琪發現她永遠無法獨自一人去發掘這個世界的優雅之處。初一的教師節以後她從未長大。李國華壓在她身上,不要她長大。而且她對生命的上進心,對活著的熱情,對存在原本圓睜的大眼睛,或無論叫它什麼,被人從下面伸進她的身體,整個地捏爆了。不是虛無主義,不是道家的無,也不是佛教的無,是數學上的無。零分。伊紋在紅燈的時候看見思琪臉上被風吹成橫的淚痕。伊紋心想,啊,就像是我躺在床上流眼淚的樣子。 伊紋姐姐開口了,聲音裡滿是風沙,沙不是沙塵砂石,在伊紋姐姐,沙就是金礦金沙。「你要講嗎?」忍住沒有再喚她琪琪,她剛剛那樣叫思琪的時候就意識到是不是母性在作祟。沉默了兩個綠燈、兩個紅燈,思琪說話了:「姐姐,對不起,我沒有辦法講。」一整個積極的、建設的、怪手砂石車的城市圍觀她們。伊紋說:「不要對不起。該對不起的是我。我沒有好到讓你感覺可以無話不談。」思琪哭得更凶了,眼淚重到連風也吹不橫,她突然惡聲起來:「姐姐你自己也從未跟我們說過你的心事!」一瞬間,伊紋姐姐的臉悲傷得像露出棉花的布娃娃,她說:「我懂了。的確有些事是沒辦法講的。」思琪繼續罵:「姐姐你的臉怎麼會受傷!」伊紋慢慢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跌倒了。說來說去,還是我自己太蠢。」思琪很震驚,她知道伊紋正在告訴她真相。伊紋姐姐掀開譬喻的衣服,露出譬喻醜陋的裸體。她知道伊紋知道她一聽就會明白。臉上的刮傷就像是一種更深邃的淚痕。思琪覺得自己做了非常糟糕的事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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