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港臺文學 >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 | 上頁 下頁
一二


  思琪一面拗著自己的手指一面小聲說話,剛剛好飄進伊紋姐姐的耳朵之後就會被風吹散的音量,她說:「姐姐,對不起。」伊紋用一隻手維持方向盤,眼睛盯著前方,一隻手撫摸她的頭髮,不用找也知道她的頭的位置。伊紋說:「我們都不要說對不起了,該說對不起的不是我們。」車子停在商店街前面,以地價來看,每一間商店的臉都大得豪奢。跑車安全帶把她們綁在座位上,如此安全,安全到心死。思琪說:「姐姐,我不知道決定要愛上一個人竟可以這麼容易。」伊紋看著她,望進去她的眼睛,就像是望進一缸可鑒的靜水,她解開安全帶,抱住思琪,說:「我以前也不知道。我可憐的琪琪。」她們是一大一小的俄羅斯娃娃,她們都知道,如果一直剖開、掏下去,掏出最裡面、最小的俄羅斯娃娃,會看見娃娃只有小指大,因為它太小,而畫筆太粗,面目遂畫得草率,哭泣般面目模糊了。

  她們進去的不是咖啡廳,而是珠寶店。眯起眼睛四顧,滿屋子亮晶晶的寶石就像是四壁的櫥窗裡都住著小精靈在眨眼睛。假手假脖子也有一種童話之意。一個老太太坐在櫥窗後面,穿著洋紅色的針織洋裝,這種讓人說不清也記不得的顏色和質料,像是在說:我什麼都可以,我什麼都不是。洋紅色太太看見伊紋姐姐,馬上摘下眼鏡,放下手邊的寶石和放大鏡,對伊紋說:「錢太太來了啊,我上去叫毛毛下來。」遂上樓了,動作之快,思琪連樓梯在哪裡都看不出來。思琪發現老太太也沒有先把桌上的寶石收起來。伊紋姐姐低聲跟思琪說:「這是我們的秘密基地,這裡有一台跟你一樣大的冰滴咖啡機器哦。」

  一個藍色的身影出現,一個戴著全框眼鏡的圓臉男人,不知道為什麼讓人一眼就感覺他的白皮膚是牙膏而非星沙的白,藍針織衫是電腦螢幕而不是海洋的藍。他上唇之上和下唇之下各蓄著小小一撮鬍子,那圓規方矩的鬍子有一種半遮嘴唇的意味。思琪看見伊紋姐姐把臉轉過去看向他的時候,那鬍子出現了一片在等待人躺上去的草皮的表情。毛毛先生整個人浴在寶石小精靈的眼光之雨中,他全身上下都在說:我什麼都會,我什麼都可以,我什麼都不是。那是早已停止長大的房思琪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對一個人。

  中學結束的暑假前,思琪她們一齊去考了地方一女中和臺北的一女中,專考語文資優班。兩人兩頭都上榜了。房媽媽劉媽媽都說有對方女兒就不會擔心自己女兒離家在外。李國華只是聚餐的時候輕描淡寫兩句:「我忙歸忙,在臺北的時候幫忙照看一下還是可以的。」李老師的風度氣派給房媽媽劉媽媽喂了定心丸。思琪在聚餐的圓桌上也並不變臉,只是默默把壽司下不能食用的雲紋紙吃下去。

  整個升高中前的暑假,李老師都好心帶思琪去看展覽。有一次,約在離她們的大樓甚遠的咖啡廳。看展的前一天,李國華還在臺北,思琪就先去咖啡廳呆坐著。坐了很久,她才想到這倒像是她在猴急。像一個男人等情人不到,乾脆自己點一瓶酒喝起來,女人到之前,酒早已喝完,只好再叫一瓶,女人到了之後,也無從解釋臉紅心跳從哪裡來。就要急。

  思琪的小圓桌突然印上一個小小的小小的黑影子,影子緩緩朝她的咖啡杯移動。原來是右手邊的落地窗外沾著一隻蒼蠅,被陽光照進來。影子是愛心形狀,想是蠅一左一右張著翅膀。桌巾上的碎花圖案整齊得像秧苗。影子仿佛遊戲一樣穿梭在花間,一路遊到她的咖啡盤,再有點痛苦似的扭曲著跳進咖啡裡,她用湯匙牽起一些奶泡哄弄那影子,那影子竟乖乖停住不動。她馬上想到李國華一面捫著她,一面講給她聽,講漢成帝稱趙飛燕的胸乳是溫柔鄉。那時候她只是心裡反駁:說的是趙飛燕的妹妹趙合德吧?不知道自己更想反駁的是他的手爪。思琪呆呆地想,老師追求的是故鄉,一個隻聽不說、略顯粗蠢、他自己也不願承認為其粗蠢感到安心的,家鄉?影子不知道什麼時候遊出她的咖啡杯,很快地游向她,就從桌沿跳下去了。她反射地夾了一下大腿。她穿的黑裙子,怎麼樣也再找不到那影子。望窗上一看,那蠅早已經飛走了。

  她小心翼翼地從包裡拿出日記本,要記下她和蒼蠅這短壽的羅曼史。眼光一抬起來,就看到對面遠處的座位有一個男人趴在地上撿東西,因為胖,所以一趴下去,格子襯衫就卷起來爬在上身,暴露一圈肉,驚訝的是男人褲頭上露出的內褲竟然鑲著一圈中國紅的蕾絲!她緩緩把眼神移開,沒有一點笑意。沒有笑,因為她心中充滿了對愛情恍惚的期待,就算不是不愛的愛,愛之中總有一種原宥世間的性質。自尊早已捨棄,如果再不為自己留情,她就真活不下去了。提起筆的時候竟瞄到不知什麼時候那蠅又停在右手邊的窗上,仿佛天荒地老就醬在那兒。她內心感謝起來,也慶喜自己還記得怎麼感謝。後來怡婷在日記裡讀到這一段,思琪寫了:「無論是哪一種愛,他最殘暴的愛,我最無知的愛,愛總有一種寬待愛以外的人的性質。雖然我再也吃不下眼前的馬卡龍——『少女的酥胸』——我已經知道,聯想、象徵、隱喻,是世界上最危險的東西。」

  隔天,在小旅館裡,思琪穿好了衣服,第一次沒有枯萎在地上,而是站著,弓著腰,低下去看床單上的漬。思琪說:「那是誰的?」

  「那是你。」

  「那是我?」

  「是你。」

  「我嗎?」不可思議地看著床單。「是老師吧?」

  「是你。」思琪知道李國華在裝乖,他連胸前的毛都有得色。他把枕在頭下的手抽出來,跟她一起摸摸那水痕。摸了一陣子,他抓住她的手,得意突然羼入淒涼,他說:「我跟你在一起,好像喜怒哀樂都沒有名字。」房思琪快樂地笑了,胡蘭成的句子。她問他:「胡蘭成和張愛玲。老師還要跟誰比呢?魯迅和許廣平?沈從文和張兆和?阿伯拉和哀綠綺思?海德格和漢娜鄂蘭?」他只是笑笑說:「你漏了蔡元培和周峻。」思琪的聲音燙起來:「我不認為,確切說是我不希望,我不希望老師追求的是這個。是這個嗎?」李國華沒有回答。過了很久,思琪早已坐下地,以為李國華又睡著了。他才突然說:「我在愛情,是懷才不遇。」思琪心想,是嗎?

  二十年前,李國華三十多歲,已經結婚了有十年。那時他在高雄的補習班一炮而紅,班班客滿。

  那年的重考班,有一個女生很愛在下課時間問問題。不用仔細看,也可以看出她很美。每次下課,她都偎到講臺邊,小小的手捧著厚厚的參考書,用軟軟的聲音,右手食指指著書,說:「老師,這題,這題為什麼是A?」她的手指細白得像發育未全。李國華第一次就有一種想要折斷它的感覺。他被這念頭嚇了一跳,自己喃喃在心裡念:溫良恭儉讓,溫良恭儉讓。像念佛。那個女學生笑說:「大家都叫我餅乾,我姓王,老師可以叫我餅乾王。」他差點就要說出口:「我更想叫你糖果。叫你糖蔥。叫你蜂蜜。」溫良恭儉讓。餅乾的問題總是很笨,也因為笨所以問題更多。桃花跟他的名氣和財富來得一樣快,他偶爾會有錯覺,名利是教書的附加價值,粉紅色情書才是目的。銅錢是臭的,情書是香的。

  不需要什麼自我批鬥,這一步很容易跨出去。跟有沒有太太完全無關。學生愛他,總不好浪費資源,這地球上的真感情也不是太多。他那天只是涼涼問一句「下課了老師帶你去一個地方好不好」,像電視臺重播了一百次的美國電影裡壞人騙公園小孩的一句話。最俗的話往往是真理。餅乾說好,笑出了小虎牙。

  他前兩天就查過不是太遠的一間小旅館。那時候查勘,心裡也不冰冷,也並不發燙,只覺得萬事萬物都得其所。他想到的第一個譬喻,是唐以來的山水遊記,總是說什麼丘在東邊十幾步,什麼林在西北邊十幾步,什麼穴在南邊幾十步,什麼泉在穴的裡面。像是形容追求的過程,更像是描寫小女生的私處。真美。小旅館在巷子口,巷子在路的右邊,房間窗外有樹,樹上有葉子,而陽具在內褲裡。那麼美的東西,不拿是糟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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