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港臺文學 >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 | 上頁 下頁 |
一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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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琪她們走之後,許伊紋把自己關在廁所,扭開水龍頭,臉埋在掌心裡直哭。連孩子們都可憐我。水龍頭嘩啦嘩啦響,哭了很久,伊紋看見指縫間洩漏進來的燈光把婚戒照得一閃一閃的。像一維笑眯眯的眼睛。 喜歡一維笑眯眯。喜歡一維看到粉紅色的東西就買給她,從粉紅色的鉛筆到粉紅色的跑車。喜歡在視聽室看電影的時候一維抱著家庭號的霜淇淋就吃起來,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肩窩說這是你的座位。喜歡一維一款上衣買七種顏色。喜歡一維用五種語言說我愛你。喜歡一維跟空氣跳華爾滋。喜歡一維閉上眼睛摸她的臉說要把她背起來。喜歡一維抬起頭問她一個國字怎麼寫,再把她在空中比畫的手指拿過去含在嘴裡。喜歡一維快樂。喜歡一維。可是,一維把她打得多慘啊! 每天思琪洗澡都把手指伸進下身。痛。那麼窄的地方,不知道他怎麼進去的。有一天,她又把手伸進去的時候,頓悟到自己在幹什麼:不只是他戳破我的童年,我也可以戳破自己的童年。不只是他要,我也可以要。如果我先把自己丟棄了,那他就不能再丟棄一次。反正我們原來就說愛老師,你愛的人要對你做什麼都可以,不是嗎? 什麼是真的?什麼又是假的?說不定真與假不是相對,說不定世界上存在絕對的假。她被捅破、被刺殺。但老師說愛她,如果她也愛老師,那就是愛。做愛。美美地做一場永夜的愛。她記得她有另一種未來,但是此刻的她是從前的她的贗品。沒有本來真品的一個贗品。憤怒的五言絕句可以永遠擴寫下去,成為上了千字還停不下來的哀豔古詩。老師關門之際把食指放在嘴唇上,說:「噓,這是我們的秘密哦。」她現在還感覺到那食指在她的身體裡既像一個搖杆也像馬達。遙控她,宰製她,快樂地咬下她的宿痣。邪惡是如此平庸,而平庸是如此容易。愛老師不難。 人生不能重來,這句話的意思,當然不是把握當下。老師的痣浮在那裡,頭髮染了就可以永遠黑下去,人生不能重來的意思是,早在她還不是贗品的時候就已經是贗品了。她用絨毛娃娃和怡婷打架,圍著躺在濕棉花上的綠豆跳長高舞,把鋼琴當成兇惡的鋼琴老師,怡婷恨恨地捶打低音的一端,而她捶打出高音,在轉骨的中藥湯裡看彼此的倒影,幻想湯裡有獨角獸角和鳳凰尾羽,人生無法重來的意思是這一切都只是為了日後能更快學會在不弄痛老師的情況下幫他搖出來。意思是人只能一活,卻可以常死。這些天,她的思緒瘋狂追獵她,而她此刻像一隻小動物在畋獵中被樹枝拉住,逃殺中終於可以鬆懈,有個藉口不再求生。大徹大悟。大喜大悲。思琪在浴室快樂地笑出聲音,笑著笑著,笑出眼淚,遂哭起來了。 還不到慣常的作文日,李國華就去按房家的門鈴。思琪正趴在桌上吃點心,房媽媽把李國華引進客廳的時候,思琪抬起頭,眼睛裡沒有眼神,只是盯著他看。他說,過道的小油畫真美,想必是思琪畫的。他給思琪送來了一本書。他跟房媽媽說:「最近城市美術館有很棒的展覽,房先生房太太不知道有沒有時間帶思琪去?反正我是沒緣了,我家晞晞不會想去。」房媽媽說:「那剛好,不如老師你幫我們帶思琪去吧,我們夫妻這兩天忙。」李國華裝出考慮的樣子,然後用非常大方的口氣答應了。房媽媽念思琪:「還不說謝謝,還不去換衣服?」思琪異常字正腔圓地說了:「謝謝。」 剛剛在飯桌上,思琪用麵包塗奶油的口氣對媽媽說:「我們的家教好像什麼都有,就是沒有性教育。」媽媽詫異地看著她,回答:「什麼性教育?性教育是給那些需要性的人。所謂教育不就是這樣嗎?」思琪一時間明白了,在這個故事中父母將永遠缺席,他們曠課了,卻自以為是還沒開學。 拿了老師的書就回房間。鎖上房間門,背抵在門上,暴風一樣翻頁,在書末處發現了一張剪報。她的專注和人生都凝聚在這一張紙上,直見性命。剪的是一個小人像,大概是報紙影劇版剪下來的。一個黑長頭髮的漂亮女生。思琪發現自己在無聲地笑。劉墉的書,夾著影劇版的女生。這人比我想的還要滑稽。 後來怡婷會在日記裡讀到:「如果不是劉墉和影劇版,或許我會甘願一點。比如說,他可以用闊面大嘴的字,寫阿伯拉寫給哀綠綺思的那句話:你把我的安全毀滅了,你破壞了我哲學的勇氣。我討厭的是他連俗都懶得掩飾,討厭的是他跟中學男生沒有兩樣,討厭他以為我跟其他中學女生沒有兩樣。劉墉和剪報本是不能收服我的。可惜來不及了。我已經髒了。髒有髒的快樂。要去想乾淨就太苦了。」 思琪埋在衣櫃裡千頭萬緒,可不能穿太漂亮了,總得留些給未來。又想,未來?她跪在一群小洋裝間,覺得自己是柔波上一座島。出門的時候房媽媽告訴思琪,老師在轉角路口的便利商店等她。也沒叮囑她不要太晚回家。出了大樓才發現外面下著大雨,走到路口一定濕透了。算了。愈走,衣裙愈重,腳在鞋子裡,像趿著造糟了的紙船。像撥開珠簾那樣試著撥開雨線,看見路口停著一輛計程車,車頂有無數的雨滴濺開成琉璃皿。坐進後座的時候,先把腳伸在外面,鞋子裡竟倒出兩杯水。李國華倒是身上沒有一點雨跡安坐在那裡。 老師看上去是很喜歡她的模樣的意思,微笑起來的皺紋也像馬路上的水窪。李國華說:「記得我跟你們講過的中國人物畫歷史吧,你現在是曹衣帶水,我就是吳帶當風。」思琪快樂地說:「我們隔了一個朝代啊。」他突然趴上前座的椅背,說:「你看,彩虹。」而思琪往前看,只看到年輕的計程車司機透過後視鏡看了他們一眼,眼神像鈍鈍的刀。他們之間的距離就像他們眼中各自的風景一樣遙遠。計程車直駛進小旅館裡。 李國華躺在床上,頭枕在雙手上。思琪早已穿好衣服,坐在地上玩旅館地毯的長毛,順過去摸是藍色的,逆過來摸是黃色的,那麼美的地毯,承載多少猥褻的記憶!她心疼地哭了。他說:「我只是想找個有靈性的女生說說話。」她的鼻孔笑了:「自欺欺人。」他又說:「許想寫文章的孩子都該來場畸戀。」她又笑了:「藉口。」他說:「當然要藉口,不藉口,你和我這些,就活不下去了不是嗎?」李國華心想,他喜歡她的羞惡之心,喜歡她身上沖不掉的倫理,如果這故事拍成電影,有個旁白,旁白會明白地講出,她的羞恥心,正是他不知羞恥的快樂的淵藪。射進她幽深的教養裡。用力揉她的羞恥心,揉成害羞的形狀。 隔天思琪還是拿一篇作文下樓。後來李國華常常上樓邀思琪看展覽。 怡婷很喜歡每週的作文日。單獨跟李老師待在一起,聽他講文學人物的掌故,怡婷都有一種面對著滿漢全席無下箸處的感覺。因為不想要獨享老師的時間被打擾,根據同理心,怡婷也從未在思琪的作文日敲老師家的門。唯一打攪的一次,是房媽媽無論如何都要她送潤喉的飲料下去給老師。天知道李國華需要潤滑的是哪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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