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港臺文學 >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 | 上頁 下頁


  李國華說:「我有一個想法,你們一人一周交一篇作文給我好不好?當然是說我在高雄的時間。」思琪她們馬上答應了。「明天就開始。那我隔周改好之後,一起檢討好不好?當然我不會收你們鐘點費,我一個鐘點也是好幾萬的。」伊紋意識到這是個笑話,跟著笑了,但笑容中有一種迷路的表情。「題目就……最近我給學生寫誠實,就誠實吧。約好了哦,你們不會想要寫我的夢想我的志願那種題目吧,愈是我的題目,學生寫起來愈不像自己。」她們想,老師真幽默。伊紋的笑容收起來了,但是迷路的神色擱淺在眉眼上。

  伊紋不喜歡李國華這人,不喜歡他整個砸破她和思琪怡婷的時光。而且伊紋一開始以為他老盯著她看,是跟其他男人一樣,小資階級去問無功能表料理店的功能表,那種看看也好的貪饞。但是她總覺得怪怪的,李國華的眼睛裡有一種研究的意味。很久以後,伊紋才會知道,李國華想要在她臉上預習思琪將來的表情。「你們要乖乖交哦,我對女兒都沒有這麼大方。」她們心想,老師真幽默,老師真好。後來劉怡婷一直沒有辦法把《活著》看完。

  思琪她們每週各交一篇作文給李國華。沒有幾次,李國華就笑說四個人在一起都是閒聊,很難認真檢討,不如一天思琪來他家,一天怡婷,在她們放學而他補習班還沒開始上課的空當。伊紋在旁邊聽了也只是漠然,總不好跟鄰居搶另一個鄰居。這樣一來,一周就少了兩天見到她們,喂傷痕累累的她以精神食糧的,她可愛的小女人們。

  思琪是這樣寫誠實的:「我為數不多的美德之一就是誠實,享受誠實,也享受誠實之後帶給我對生命不可告人的親密與自滿。誠實的真意就是:只要向媽媽坦承,打破了花瓶也可以驕傲。」怡婷寫:「誠實是一封見不得人的情書,壓藏在枕頭下面,卻無意識露出一個信封的直角,像是在引誘人把它抽出來偷看。」房思琪果然是太有自尊心了。李國華的紅墨水筆高興得忘記動搖,停在作文紙上,留下一顆大紅漬。劉怡婷寫得也很好。她們兩個人分別寫的作文簡直像換句話說。但是那不重要。

  就是有那麼一天,思琪覺得老師講解的樣子特別快樂,話題從作文移到餐廳上,手也自然地隨著話題的移動移到她手上。她馬上紅了臉,忍住要不紅,遂加倍紅了。藍筆顫抖著跌到桌下,她趴下去撿,抬起頭來看見書房的黃光照得老師的笑油油的。她看老師搓著手,鵝金色的動作,她心裡直怕,因為她可以想像自己被流螢似的燈光撲在身上會是什麼樣子。從來沒把老師當成男性。從不知道老師把她當成女性。老師開口了:「你拿我剛剛講的那本書下來。」思琪第一次發現老師的聲音跟顏楷一樣筋肉分明,捺在她身上。

  她伸手踮腳去拿,李國華馬上起身,走到她後面,用身體、雙手和書牆包圍她。他的手從書架高處滑下來,打落她停在書脊上的手,滑行著圈住她的腰,突然束緊,她沒有一點空隙寸斷在他身上,頭頂可以感覺他的鼻息濕濕的像外面的天空,也可以感覺到他下身也有心臟在搏動。他用若無其事的口氣:「聽怡婷說你們很喜歡我啊。」因為太近了,所以怡婷這句話的原意全兩樣了。

  一個撕開她的衣服比撕開她本人更痛的小女孩。啊,筍的大腿,冰花的屁股,只為了換洗不為了取悅的、素面的小內褲,內褲上停在肚臍正下方的小蝴蝶。這一切都白得跟紙一樣,等待他塗鴉。思琪的嘴在嚅動:「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她跟怡婷遇到困難時的唇語信號。在他看來就是:婊,婊,婊,婊。他把她轉過來,掬起她的臉,說:「不行的話,嘴巴可以吧。」他臉上掛著被殺價而招架無力後,搬出了最低價的店小二委屈表情。思琪出聲說:「不行,我不會。」掏出來,在她的犢羊臉為眼前血筋曝露的東西害怕得張大了五官的一瞬間,插進去。暖紅如洞房的口腔,串珠門簾般刺刺的小牙齒。她欲嘔的時候喉嚨擰起來,他的聲音噴發出來:「啊,我的老天爺啊。」劉怡婷後來會在思琪的日記裡讀到:「我的老天爺,多不自然的一句話,像是從英文硬生生翻過來的。像他硬生生把我翻面。」

  隔周思琪還是下樓。她看見書桌上根本沒有上周交的作文和紅藍筆。她的心跟桌面一樣荒涼。他正在洗澡,她把自己端在沙發上。聽他淋浴,那聲音像壞掉的電視機。他把她折斷了扛在肩膀上。撚開她制服上衣一顆顆紐扣,像生日時吹滅一支支蠟燭,他只想許願卻沒有願望,而她整個人熄滅了。制服衣裙踢到床下。她看著衣裳的表情,就好像被踢下去的是她。他的胡楂磨紅、磨腫了她的皮膚,他一面說:「我是獅子,要在自己的領土留下痕跡。」她馬上想著一定要寫下來,他說話怎麼那麼俗。不是她愛慕文字,不想想別的,實在太痛苦了。

  她腦中開始自動生產譬喻句子。眼睛漸漸習慣了窗簾別起來的臥室,窗簾縫隙漏進些些微光。隔著他,她看著天花板像溪舟上下起伏。那一瞬間像穿破了小時候的洋裝。想看進他的眼睛,像試圖立在行駛中的火車,兩節車廂連接處,那蠕動腸道寫生一樣,不可能。枝狀水晶燈圍成圓形,怎麼數都數不清有幾支,繞個沒完。他繞個沒完。生命繞個沒完。他趴在她身上狗嚎的時候,她確確實實感覺到心裡有什麼被他捅死了。在她能夠知道那個什麼是什麼之前就被捅死了。他撐著手,看著她靜靜地讓眼淚流到枕頭上,她濕濕的羊臉像新浴過的樣子。

  李國華躺在床上,心裡貓舔一樣輕輕地想,她連哭都沒有哭出聲,被人奸了還不出聲,賤人。小小的小小的賤人。思琪走近她的衣服,蹲下來,臉埋在衣裙裡。哭了兩分鐘,頭也沒有回過去,咬牙切齒地說:「不要看我穿衣服。」

  她的背影就像是在說她聽不懂他的語言一樣,就像她看著濕黏的內褲要不認識了一樣。她穿好衣服,抱著自己,釘在地上不動。

  李國華對著天花板說:「這是老師愛你的方式,你懂嗎?你不要生我的氣,你是讀過書的人,應該知道美麗是不屬於它自己的。你那麼美,但總也不可能屬於全部的人,那只好屬於我了。你知道嗎?你是我的。你喜歡老師,老師喜歡你,我們沒有做不對的事情。這是兩個互相喜歡的人能做的最極致的事情,你不可以生我的氣。你不知道我花了多大的勇氣才走到這一步。第一次見到你我就知道你是我命中註定的小天使。你知道我讀你的作文,你說:『在愛裡,我時常看見天堂。這個天堂有涮著白金色鬃毛的馬匹成對地親吻,一點點的土腥氣蒸上來。』我從不背學生的作文,但是剛剛我真的在你身上嘗到了天堂。一面拿著紅筆我一面看見你咬著筆桿寫下這句話的樣子。你為什麼就不離開我的腦子呢?你可以責備我走太遠。你可以責備我做太過。但是你能責備我的愛嗎?你能責備自己的美嗎?更何況,再過幾天就是教師節了,你是全世界最好的教師節禮物。」她聽不聽得進去無所謂,李國華覺得自己講得很好。平時講課的效果出來了。他知道她下禮拜還是會到。下下個禮拜亦然。

  思琪當天晚上在離家不遠的大馬路上醒了過來。正下著滂沱大雨,她的制服衣裙濕透,薄布料緊抱身體,長頭髮服了臉頰。站在馬路中央,車頭燈來回笞杖她。可是她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出的門,去了哪裡,又做了些什麼。她以為她從李老師那兒出來就回了家。或者說,李老師從她那兒出來。那是房思琪第一次失去片段記憶。

  那天放學思琪她們又回伊紋一維家聽書。伊紋姐姐最近老是懨懨的,色香味俱全的瑪律克斯被她念得五蘊俱散。一個段落了,伊紋跟她們講排泄排遺在瑪律克斯作品的象徵意義。伊紋說:「所以說,屎在瑪律克斯的作品裡,常常可以象徵生活中每天都要面對的荒蕪感,也就是說,排泄排遺讓角色從生活中的荒蕪見識到生命的荒蕪。」怡婷突然說:「我現在每天都好期待去李老師家。」那仿佛是說在伊紋這裡只是路過,仿佛是五天伊紋沾一天李老師的光。怡婷一出口馬上知道說了不該說的話。但伊紋姐姐只說:「是嗎?」繼續講瑪律克斯作品裡的尿與屎,可是口氣與方才全兩樣了,伊紋姐姐現在聽上去就像她也身處在瑪律克斯的作品裡便秘蹲廁所一樣。思琪也像便秘一樣漲紅了臉。怡婷的無知真是殘酷的。可也不能怪她。沒有人騎在她身上打她。沒有人騎在她身上而比打她更令她難受。她們那時候已經知道了伊紋姐姐的長袖是什麼意思。思琪討厭怡婷那種為了要安慰而對伊紋姐姐加倍親熱的神色,討厭她完好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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